第92章 再会（四）

人和人之间的相会，有时就像昙花一现般短暂。

        次日天不亮，潇湘就被江笠拍醒。她和江笠倚在墙边睡了一夜，再看对面，昨夜的锦屏软榻哪里还有半点痕迹？那少年和他的侍从居然早已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端的如妖鬼入梦，十分诡异。

        江笠的马立在壁边轻轻顿蹄，他默默地将马粪铲到门外，又添上草料。潇湘估了估目前的位置，笑道：“昨晚多谢你替我说话，方不方便拐个弯儿？请你吃早点。”

        江笠看着她的笑容，似乎有什么要脱口而出。但是他想说的话，在从潜意识来到意识表面的过程中，已隐没无踪。好像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憋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潇湘习惯性地去门外练拳。江笠梳洗完，也牵着马走出门外。

        东边开始亮起来，群星逐渐隐没，天空从墨蓝变成澄净通透的蓝。昨夜的雨将天地洗得格外干净，晨光中，江笠的轮廓晕着温润的光泽，宛如玉人。

        马在破屋旁踱着步，江笠则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潇湘晨练。

        北斗宗在沙柳堡没有安排什么人手，她如何能学得如此正宗的北斗宗拳法？江笠心里有些疑问。一套练完，他牵马上前，先将潇湘托上马背，然后翻身上马。依旧是二人同乘，潇湘坐在江笠前面，用外衣裹住头脸，以防受风打嗝。

        大风吹来，远处的雪山清晰可见。沉沉的云雾缭绕在雪线以上，愈发扑朔迷离。

        江笠斟酌许久，忽问：“我听闻善行院是任堡主收养孤儿的地方，你来这儿之前，是在哪里？”他没有用肯定的语气，给了潇湘一些缓冲的余地。

        人与人之间机缘不同，他再清楚不过。

        “我来这里之前，曾经在北斗宗呆过一些时日，你仔细想想，说不定能记起点什么。”不了解这个世界，潇湘不敢把话说得太肯定。

        江笠沉默了一会儿，歉然道：“倘若我们之前认识，请你莫怪。师祖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记忆难免有些缺漏。”

        潇湘回头，震惊地看着他，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确定身后的是个真人之后才问：“你怎么会死过一次？”

        江笠往后闪了闪身，脸上闪过一丝羞色，垂眸道：“男女授受不亲，你莫逾矩。”

        潇湘收回手，皱起眉：“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笠摇了摇头：“师祖没有告诉我。……吓到你了吗？抱歉。”他温声道。

        “没有，只是有点震惊。”潇湘脑子里有点乱。她对这个相似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它和上一个世界有哪些交集和不同之处。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现在的局面？

        “师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江笠隐约松了口气。

        “其实忘了也没关系，总归我们现在又见面了。能在这儿见到你，我挺开心的。”潇湘笑道。

        江笠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你会介意吗？”

        “不要紧，我们可以再做一回朋友啊。”潇湘回头，二人相视，不由得笑了起来。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在潇湘的指路下，小茶棚很快就到了。潇湘拉着江笠在一张方桌边坐下，一边吃早餐，一边听其他路过的江湖人聊天。

        其中一人道：“今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我看见暗门的马车过去了。”

        另一张桌上的人马上回答：“前几天我看到路边树上挂着几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呢，有人说他们身上有暗门的标记，我也没敢仔细看，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藏在人群里伺机杀人呢……”

        “哎，我可听说暗门有个少主，长得那叫一个面目狰狞——他虽然年纪小，就已经继承了他父母的心性，不仅长得青面獠牙，心地也是狠辣非凡。”

        “你别胡撇了，他娘长得也不差，咋个能生出青面獠牙的娃？”

        “这你就不懂了，你哪知道他爹是谁？万一不是人呢？再说暗门坏事做尽，就算他爹是人，这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一定像人呐。”

        这话就相当损了。

        ……

        在背地里造谣方面，人们即使不愿奋勇争先，也常常不甘人后。不一会儿，暗门少主就被塑造成了一个年龄不大但相貌奇丑、性格变态，还得不定时吃个小孩续命的妖怪。

        潇湘听得直想笑，小声对江笠说：“听听，离谱不离谱。”

        “怎么，你见过暗门的少主？”江笠诧异。

        “暗门门主姓什么？”潇湘反问他。

        “姜。”江笠想了想，答道。

        “昨天晚上那个小孩姓什么？”

        “姜？”江笠先是不明所以，之后恍然大悟，“你是说，我们昨天见到的就是暗门少主？”

        潇湘道：“我在无住寺见过他们的马车，上面有暗门的祥云标记。”

        江笠眼前浮现出姜去寒病躯无力的样子，忍俊不禁：“相当离谱。”

        一个人只因出身、健康问题和性格就能被传成这样，果真人言可畏。

        不知仙门世家的好名声里，又有多少水分？

        潇湘结了帐，二人离开茶棚，打马向善行院的方向去。趁着江笠的马，潇湘辰时末就回到了善行院。张婶一早就在门外望着，看见她才松了口气，回到屋里去。

        这是默认给他们一点告别的时间。小孩子嘛，也是要脸面的。

        江笠翻身下马，又将潇湘也接下来。潇湘捏捏他的脸，道：“多谢你啦。”他的脸颊触手微凉无瑕，如同美玉。潇湘心道，可算捏回来了，这波不亏。

        “捏脸很好玩吗？”江笠忽问。

        “跟你学的，”潇湘笑道，“谁让你以前老捏我的脸。”

        江笠想了想，却怎么也没印象。除了师祖和宗门内的寥寥数人外，他没接触过其他人，更没有别的孩子的脸可捏。

        “我捏过你的脸……那应该是很熟了。”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生疏地把手放在潇湘脸上，轻轻地揉捏了几下。

        她的脸是软的，温暖的，比他的体温要高出一些。当那双明亮而灵气十足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记忆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他本能地想要相信她说的话。

        “可以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情吗？”

        “别捏我的脸，我就告诉你。”潇湘的手握在他白皙而纤细的手腕上，有些微微的烫。

        这是江笠第一次被女孩子如此亲近地触碰，也是他第一次触碰女孩子的肌肤。他本来不知道捏女孩子的脸是什么感觉，可是他现在喜欢上了这种触碰的感受。

        他乖乖地放手，手心残留着一点余温，便握紧了手心，想要让这些温度多保留一会儿。

        潇湘道：“你是北斗宗内门的二师兄，出身世家江家，你娘做的豆酱很好吃。我是仙尊捡到，带回宗门的孤儿。那时候你六岁，我五岁，仙尊摸了你的头，你特别高兴地往院子外面跑，说你不洗头了……”

        “等等，仙尊？他不是几十年前的人吗？我们都已经几十岁了吗？”江笠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无法接受。

        “如果你是我认识的那个江笠，那你和我的时间不应该这样算。在我的记忆里，仙尊只去世了十余年而已。”

        “怎么回事？”江笠问。

        潇湘道：“世界好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验证。你听听就好，不要告诉别人。”

        江笠不懂。他看着潇湘，本来心无波澜，但疑惑渐生。

        ——或许如她所言，是真的认识过吧。

        潇湘继续回忆：“我们俩年纪小，所以总有大孩子欺负人。有一次强押我们拜堂来着，你老大不情愿的，还哭了。”

        “后来呢？”江笠问。这事实在新鲜有趣，他好奇。最重要的是他一点都不记得，就跟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后来我们和其他的小弟子就组队整他们呗，他们大部分天赋有限，年龄大点就回家了。之后我跟着仙尊出去游历，你一直呆在宗门帮忙管师弟。我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比仙尊还高了，谁知道一转眼，你又变成了小孩子。”潇湘笑道。

        江笠笑不出来，因为他感到潇湘没有说假话。他的过往一片空白，听着她的叙述，他才隐约觉得自己曾经那么有意思地活过一次。如此，他之前死的那一回，想必没有什么遗憾吧。

        他看着潇湘，最初见面就出现在心中的熟悉感呼之欲出。

        她给他的感觉是亲切自然的，就像真的认识过她很长时间一样。

        心里的喜欢似春草般悄悄地发芽，江笠猛然警醒。他再度确定真的不是中了什么术法后，才放下心来，暗叹自己多虑——毕竟他在破屋的时候就已探出她的修为，太差了，修不了惑术。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是。”江笠答。

        下一秒，他明显看见潇湘松了口气：“忘了就好。”

        “为什么？莫非我那时心悦于你，给你添了麻烦？”

        “等你想起来的时候，自然就知道啦。”潇湘尴尬地笑了几声，糊弄过去。反正她无论如何不会承认的。江笠偏执时过于认真，被迫重来一次，她不想两人的关系再变成之前的样子。

        江笠微微一笑：“那就再见。”

        “以后有机会的话，来找我玩啊。”潇湘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江笠。

        沙柳堡和北斗宗远隔千里，以后或许很难见面了。

        江笠蓦地睁大眼睛。

        短短片刻后，潇湘松开他，笑道：“再见，快回去吧。你年龄还小，外面江湖险恶，莫要被拐了去。”

        江笠上得马，忽然回头，定定地看着她，问：“你会记得我吗？”

        “当然会，我们是朋友啊。”潇湘看着他笑，他也就笑了。

        “那时候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要不要顺便替你捎个信？”他问。

        “你想知道，我偏不说。”潇湘打了下他的马，马儿便往前走去，将她小小的身影留在原地。

        江笠抚着胸口，面上显出一丝怅然的神色。

        他原知道人会有种种爱欲和情绪，却不知是这个样子，更没料到这种情绪竟然这么快就出现在自己心中。

        当他发现自己开始牵挂这个认识不到一日的女孩时，竟羞得无法直面自己的心意。

        然而，他就算再害羞，面上也现不出半丝绯色。

        因为他的体内，没有血液。

        没有人类的肉身，便是输在了起跑线上，纵使心中再喜欢，他也无法开口。

        江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眼睛。

        天上的大风将云向南方推去，远方地平线上的山脉静穆地蜿蜒。

        他记起偷偷领了任务、避开师祖跑出来的时候，以及在那间破屋子里和她一起躲避风沙的时候。彼时的他，怎能预料到自己会对一个人产生牵挂之心呢？

        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多观察一下这种心绪：比如路过街上的时候，多看看其他姑娘。

        潇湘目送着江笠的背影，“带我走”这句话在心中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像平日一样回到厨房里，在张婶身边坐下，择菜。

        “那个孩子是谁？怪俊的，是江仙尊那边的人吗？”张婶问她。

        “是以前的朋友，我和他说几句话。”

        “可是想回北斗宗了？”

        “不想。”潇湘道。

        张婶叹了口气：“你在这儿再等上一百年，仙尊也不会回来了。人死不可复生，你看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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