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端阳晚宴

“那一日陈家有家宴。”

        闻言，宋慈音垂下头，沉默半晌，刚要开口，却见他侧身过来，替她理了那缕碎发，笑了笑，“晚上时间留来陪你！”

        “其实可以换时间的？”

        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言不由衷。

        “嗯？你想反悔？”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家是你外祖家，家宴你若是不去，不太好啊！”

        她赶紧找了个借口。

        “我觉得陪你比较重要，家宴嘛，年年都有，不去也罢！”

        这话他说的极其轻巧，温热的气息沿着发丝儿浅浅传过来，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傻了吧？陈家家宴分午宴和晚宴，我去午宴便行！晚上的便推了，小丫头，你可不能临时爽约哦！”

        她倒是想啊，但是她不敢。

        不过此刻，她心里却有点小欣喜，咬着下唇都压不住扬起来的嘴角。

        临到晚上睡觉前她才后知后觉他说的是：晚上时间留来陪你。

        一派轻车熟路的模样，仿佛两人早已是相处已久。

        而另一边，卢南琛也只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扭头关灯的刹那，倏地想起她的话：

        您卢五爷是大忙人，忙起来好多天都不见人影的！

        她这是在埋怨自己吗？这又是留意多久才得出的结论？

        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委实多虑了。

        只不过他二人此刻哪里想到，他们的这顿饭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吃上的？

        有道是好事多磨，是真磨！

        今年的端阳节由北平市政府下辖的财政部牵头，广发请帖，邀军政商文界要人以及社会各界名流齐聚六国饭店，以共度端阳为由头，发动这些名流为饱受饥荒的陕西等地区的同胞们捐款捐物。

        陕西等地的这场饥荒持续时间颇久。

        春至秋滴雨未沾，井泉涸竭，泾、渭、汉、褒诸水断流，多年老树大半枯萎，春种愆期，夏季收成不过二成，秋季颗粒未登，饥荒大作，草根、树皮皆不可得，死者日众、殍满道旁、尸腐通衢、流离逃亡，难以数计。[1]

        这一系列惨相，一开始还是邵万里深入陕西等地拍摄到的。

        是以，这一场募捐，政府早就邀了邵万里，邵万里转头便带上了宋慈音。

        因为是正儿八经的宴会，她多半的衣裳都是学生制，上衣下裙，要不就是紫蓝色长衫，少有宴会穿着。

        唯独一件小洋装还是上次卢南琛买的酒红色背带裙，这个时候穿已经有点热了。

        临了还是傅小蔓将自己新裁剪的旗袍拿过来，往她身上一套，仿佛是量身定制的。

        月牙白的缎面，隐着细密的同色绣花，琵琶扣沿着浅绿色的滚边自领口斜斜挂在右肩膀下，很适合她这样的年轻女子：够端庄，也够清新。

        临出门前，她去了一趟隔壁，却被告知卢南琛一早便出门了，留话给她，今日晚饭取消。

        她正求之不得。

        六国饭店在东交民巷内，离杏花胡同隔了一段距离，是以她到的时候，邵万里已经在门口等了她一段时间了。

        见她来，立马起身赶在门童问她之前，朝她伸出手，示意她挽住自己的胳膊。

        “我今日的女伴！”

        “好的，邵先生！”

        门童立即垂眼躬身，替二人开了门。

        到宴会厅的时候，人来的已经比较满了。

        这是一场难得的聚齐了各界名流的宴会，或许一开始有些人不愿掺合政府组的这个局，但到底是考虑到能在这场聚会上拓展一下自己的人脉，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的原因，基本上所有被邀请的人皆悉数到齐了。

        多数都带着女伴，音乐响起时，他们也会进入舞池跳上一曲。没带女伴的则会有专业舞女前来邀请，反正就是不会让你觉得受了冷落。

        “会跳舞吗？”邵万里认识的人不在少数，大都寒暄两句便去了别处，他也没有去计较，只一进来，直奔他所想要交谈的人面前。一圈下来后，看宋慈音在角落里端着一杯酒，显得百无聊赖，便也顺手端了酒过来。

        “会。”

        这些交际舞，实际上一点都不难，添香馆里的姑娘有时为了笼络客人，会拼命学些外头的新鲜事物，譬如这舞，她就见了好多人跳。

        又因为燕大的小团体里，时不时也会有聚会，兴致来了，也会跳上一曲，这不会的自然是有人手把手教。

        “来，你与我跳一支！”

        邵万里同她碰了杯，见她一口闷掉杯里的酒，有些诧异，“可以呀，酒量不错！”

        她笑了笑，搁了空杯子，手搭入邵万里的，起身，入舞池。

        这支曲子熟悉的人多，舞池里跳的人也比前几次多。

        他们挑了个角落，慢悠悠晃着。

        “都看到些什么了？”

        “宴会厅那头我看有个临时布置的展厅，有些画与古董，想来是上头觉得这空手套白狼不大好，所以自己带头弄了些书画过来，价高者所得，所得捐给灾区？”

        “要真是这样，那我也不由得要叹一句，这当官的终于是为了百姓做了件好事。”

        “怎么说？”

        “那些书画也不是内部的，而是以政府的名义去游说收藏大家，或者书画大家，譬如黎白老先生，这老先生虽说性格清高，脾气古怪，但一听是要给受苦受难的同胞们捐钱，连着好几天，闭门不出，专心作画，然后全交与上头了！还给了两副古画，说是别人买走收藏也是藏着！这得来的钱全都给灾民！”

        “老先生真是菩萨心肠。依我看，师傅您也不必这般对上头抱有大期望，这能亲自出面游说，已是了不得的做法了！”

        “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满，等宴会结束，你再来说说！也许你会发现不一样！”

        音乐到了高潮处，几个旋转下来，她的眼神有些花了，舞池外的面孔里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脸，她心里一惊。

        再转身细瞧时，已是不见了。

        会是他吗？他也来了？

        一曲终了，她忙退下场去，说是要去一趟洗手间，便往外头走廊来，来来回回寻了几次，便是吸烟区她也进去了，到底是没见到卢南琛。

        果真是她眼花了。

        等到她再回到宴会厅时，那高台上的人发言已到结尾，她也只来得及听到：此番中原大战中，冯将军也不忘咱们西北地区受灾受难的同胞们，听说我们要办拍卖募捐，特着人送来几件私人藏品，皆是宋朝官窑瓷器，有一件青釉八角瓶，价值连城，也为冯将军所赠，所得皆全数用于灾区救助！诸位稍后可移步至展厅！

        她听着这番话，似好像抓住点什么苗头。

        待众人移步至展厅落座，拍卖正式开始时，她才彻底回味过来。

        这哪里是一场正儿八经的募捐晚宴，这分明是借着晚宴大行笼络人心的戏码。

        她明白此刻与北平相距甚远的鲁西南，滇桂一带，激战正酣，为的是“谁听谁的”。

        真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混乱不堪。

        “瞧清楚了吗？”

        邵万里象征性地拿起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看到那句【你方唱罢我登场】，便笑了笑，“你这工作态度敷衍啊！”

        “师傅言传身教，徒儿自然是紧跟其后！”

        邵万里自己是根本连本子和相机都没带，他是一早便知道是如此戏码。

        “这你就冤枉为师了，我这不是带了你吗？态度还是有的！”

        宋慈音很想赞他一句“老狐狸”，但碍于人前人后都是人，便作罢，假装埋头奋笔疾书。

        “关键是我写的，用不了啊！”

        “不急，到时自然是有人送稿子来的！哦，还有现场照片！”

        邵万里指了指台前那一直在忙着拍照的小伙计，但凡是与大战双方有联系的拍卖品，都会要求留一张照片。

        场内所有人皆是各行各业的人精，怎能不明白其中猫腻？

        是以这一场拍卖，颇有点逼人站队的意味。

        “主要是，师傅你也不会用他们的稿子的！”

        直到此刻，邵万里才真正意义上漏出心底的笑来，“到底是青梧会瞧人，你这丫头，心思剔透，是可造之材！”

        一时间，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拍卖会进行的很顺利，毕竟现场爱好收藏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出点钱，拿回来一个藏品，于他们并无损失，他们也乐得陪上头的人做戏。

        上头的人需要他们一个态度，他们便给个态度，至于私下里怎么做，那是谁也管不了啊。

        拍卖接近尾声时，她草草写了几张稿子，丝毫未提政方与军方，只从募捐本身的角度出发，对此次的晚宴进行了肯定。

        这要态度有态度，要褒奖有褒奖，让人挑不出错来。

        外头的宴会厅里，晚宴已经正式开始了，端着托盘的侍应生穿梭其中，打扮时髦的女郎更是如鱼得水，来往交际游刃有余。

        邵万里和宋慈音被财政部的安排了采访，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来一个访一个，都是些场面话，姓甚名谁，如何看待这场募捐，有何感想。

        过程无聊异常，到最后，对方只要一张嘴，她便知后续会有什么话。

        别看她写写画画好像很认真的模样，偶尔她也会扫两眼宴会厅。

        这一扫不要紧，竟意外扫到卢南琛的身上去了。

        对方朝她遥遥举了举杯子，她则眉眼一挑，算是回应。

        “这谁家姑娘？”

        还未待卢南琛有下一步动作，穿一身军服的颜牧泽便一眼看到那坐在窗边的宋慈音。

        垂着头写字的模样，在这场宴会的热闹里，平添几丝恬静。

        “怎么？”

        “守卿，你认识她吗？我见你与她敬了酒！”

        颜牧泽的一颗心跳动的厉害，语气异常迫切，“与我介绍一番！”

        “你不妨回家问问三小姐，这位是何人？”

        卢南琛突然意识到颜牧泽的意图，心下一转，便将颜碧珍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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