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九一八

她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话里却又将什么情绪都诉尽了。

        只这些话落在卢南琛的耳里，听来不堪。

        “那日的事，确有苦衷！但伤人的话确实出自卢某之口，我不敢狡辩，所有的事，皆因，皆因卢某鲁莽冲动，望音音，容我赔个不是！”

        宋慈音再一次笑了：“别，别，我对卢先生的游戏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至于赔个不是，哪里轮得到您赔不是呢？别开玩笑了！天晚了，劳您送我与糖豆一趟！”

        说罢，踩着松厚的雪，咯吱咯吱朝院外走远！

        她是以为，他又在耍她？与她又布置了一场游戏？

        卢南琛愣在原地，双手在袖间微微握拳，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然心里的那股憋闷依然沉重。

        回去的路上二人再也没说话。

        这一次，便是连糖豆也没吭声，只倚在宋慈音怀里，拉着她的手不放。

        哪怕送走了卢南琛，到了院子里，他还是双手拽着宋慈音的手。

        “阿娘，我以后不想去爸爸那里了！”

        努力了片刻，糖豆还是仰起头，双手轻轻摇着宋慈音。

        宋慈音蹲下身，捏了捏他的脸，温声道：“怎么了？小何叔叔惹你不开心啦？”

        “不是。”

        “那是为什么？”

        “阿娘，以后我们都不去了好不好？您别不开心！”

        糖豆虽人小，却比任何人对情绪的感知都要敏感。

        “有阿娘陪着我就开心！”

        宋慈音心底苦笑，却也没反驳。

        到底是真的不想与那人有任何的接触，糖豆若渐渐与他们脱了联系，也是好事一桩。

        “好，不去就不去。有糖豆在，阿娘是很开心的！”

        自那日之后，两人仿佛心照不宣一般，在戏园子里见了面也只微微点头，算是揭过了以前那种不说话，光逃避的状态。

        过了正月十五，燕大开了学。

        那日晨间，零星飘了雪花，她缩在蓝色的学生长袍里，带着厚围巾和厚手套，拎着书篮摸黑往燕大去上学。

        却在出门的刹那，罕见地瞧见卢南琛等在隔壁，见她出来，慢慢朝着她走过来。

        她如同往常一样，几米开外，往路旁微微让了让，点头示意。

        卢南琛直接朝她过来，她微微又往后退了半步

        便见那走向她的脚步停住了，随后不自觉也往后退了一两步。

        酝酿了片刻，对方才低着声音道：“五哥要回上海了，归期未定，音音要，好好吃饭，每天都要开心”

        宋慈音五指微微一蜷，却仍是低头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卢南琛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即便知道如今这些话在宋慈音心里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澜，他还是疯狂想把这些话说出口，真心实意却又夹杂着不甘心。

        陈飞儒总让他跟宋慈音把所有的事情摊开说，可是有些事，他怕说了，会让他们现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也会被打破。

        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里，他从来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连一个简单的解释都不敢跟另一个人说。

        遇到宋慈音之前，是不屑解释，遇到她之后，是不敢。

        “好。珍重。”

        三个字道完她的态度。

        终究还是妄想了一场。

        卢南琛低头苦笑，静静往后倒退一段距离，目送她顶着寒风，远去。

        直到胡同口再也不见人影，他还傻站在原地。

        等到小何从院子里出来，拎着行李箱招呼他上车，他才清醒过来。

        再见，音音！

        他所说的归期未定，是真的归期未定。

        国内局势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南京政府于去年中原大战之后，发动了一次大规模围剿，国共双方双方死伤惨重。

        加上东北局势也不稳定，自皇姑屯事件后，日本的一些小动作一直都不停。

        再加上一年前曝出的有关日本要自满蒙蚕食国土的消息，有专家学者指出，中日之间终有一战。

        太多的事，和太多的利益关系，需要他去建立、周全和维护。

        而这些关系里，涉及政方，军方，租界，和黑白道上的。

        利益盘根交错，没有永远的敌人，也绝对没有永远的朋友。

        甚至前一秒大家都还在酒桌上推杯换盏，下一秒便一枪崩了对方，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所以，在卢南琛为宋慈音对自己冷淡的事纠结苦闷时，他又时常这样在心里劝慰自己。

        好歹，不跟他在一起，她能得个安安稳稳的结局。

        可是心底的不甘心时不时爬出来作祟，将他在人前的冷静自持击得溃不成军。

        一九三一年，民国二十年，注定是要被宋慈音铭记长久的一年。

        三月二十一，农历二月初三，春分，宜远行搬家——白先生离开了章台巷，梅玉芬摆宴送别，然后醉酒三日；

        五月十五，农历三月二十八，宜嫁娶出行——芸香和小哑巴结成夫妻，搬出了袜子胡同，往城南住去了；

        五月二十九，农历四月十三，宜沐浴安葬——裴境安的祖母与世长辞，与其祖父死后同穴，了了最后一桩心愿；

        六月二十二日，农历五月初七，夏至，宜结业出行——宋慈音正式于燕大毕业，就职京报；

        六月二十八日至七月二十八日，暴雨倾盆，连绵一个月，兼长江流域汛期提前，洪水滔天而来，冲垮无数堤坝，房屋被毁，生灵涂炭！

        七月三十日，农历六月十六，诸事不宜——宋慈音与方境清等北平记者辗转数日，跋山涉水，深入洪灾第一线，几经溺水危险，拍摄以及记录了大量洪灾现场状况，染时疫，六人去，三人回；

        八月二十九，农历七月十六，宜合婚订婚——颜牧泽第十二次向宋慈音求婚被拒，盛怒之下，打算采取强硬手段，派人看守添香馆和长乐戏园；

        九月十八，农历八月初七，诸事不宜——日本关东军炸毁柳条湖一段铁轨，借此炮轰东北军北大营，蓄意挑起战争；

        九月十九，日军占领沈阳！

        此刻，远在北平的宋慈音被颜牧泽软禁在了添香馆，她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

        原本颜牧泽每日晚间都会宿在添香馆，等宋慈音屈服松口。

        今晨早上大概三点多，被人急匆匆叫走了。

        眼下已是半晌午，依然不见人回来。

        宋慈音冲出屋门，被副官拦在了院子里，她口气极其不耐烦：“你们到底要关我到什么时候？”

        副官垂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团长说，关到宋小姐您答应为止！”

        “休想！”

        “团长还说，要宋小姐想好了再回答！如今只是让添香馆和戏园子关了门，这往后，是不是要请他们往牢里走一趟，还得看宋小姐的意思！”

        “你们威胁我？”

        副官笑了笑，不卑不亢：“这怎么能叫威胁呢？团长说，这是小两口之间的打情骂俏！”

        “你们这样做，还不如直接拿根绳子给我绑上花轿，倒也省时省力了！”

        副官摇了摇头：“团长说，这结婚哪，要两厢情愿，这等强迫人的事他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宋慈音冷笑一声，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指了指副官，又指了指门外，那里守着两个卫兵。

        “这就是你们团长的两厢情愿？这是无赖！我要见他！”

        副官无奈摊手：“团长现在不得空！”

        宋慈音一咬牙：“那我去见他！”

        说完冲回屋里，跨上布包便气冲冲打开门。

        副官一路拦在她跟前，却也不敢碰她丝毫。

        见她开了门，门外的士兵直接将枪交叉拦在了门口。

        副官站在门外的台阶上，一脸迫不得已：“宋小姐，您别让我们难做！团长现在不得空，您便等在这里！”

        宋慈音打定主意，今天是一定要到京报的，上次去南方抗水灾后续赈灾援助的事情也不知道进展如何，这些天把她折磨的坐立不安。

        思及此，宋慈音怒道：“我今日一定要出去，如果你们执意不放，那就一枪崩了我！请让开！”

        副官正了正衣裳，又倒退往后下了一层台阶，眼神示意卫兵将宋慈音拖回院子。

        宋慈音也是倔，扒拉着门框就是不放手。

        两相僵持中，胡同里忽地跑进来另一名卫兵，见了副官问好敬礼，随后一阵耳语。

        副官脸色霎时变了，一挥手，让卫兵松开宋慈音，自己则走上前，微微颔首。

        “多有得罪，宋小姐！团长让我告诉您，您自由了！我们这就走！”

        话毕，四人掉头就走。

        宋慈音只觉奇怪，忙追出门去，叫道：“唐副官，是出了什么事？”

        唐副官回了头，脚步却没停：“东北打起来了！”

        东北打起来了？

        宋慈音眼神瑟缩了一下，什么叫东北打起来了？和谁？

        “嘿，阿音！”

        身后猛地响起一道嗓音，给宋慈音吓了一跳，忙回头去寻，却见方境清坐在墙头。

        她指着他，一时结巴了：“你，你，你怎么爬墙上去了？”

        方境清自墙头往外微微探了探身，见那四人已经走远，才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还不是刚刚那群大头兵，哎哟，死活不让进，我这才想着从胡同那头的墙上一路爬过来！”

        宋慈音赶紧招呼他下来：“他们刚刚说，东北打起来了？谁跟谁啊？”

        方境清立马跳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塞她手里：“昨晚上日本炮轰了东北军北大营！狗日的！”

        “我们反击了吗？”

        方境清点头，随即凑近道：“听说，听说东北那位，昨晚上还在北平听戏呢！”

        宋慈音一惊，忙拍了一下方境清的肩膀：“真的假的？不要乱说！现在呢，现在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呢，咱们赶紧去报馆吧，那边消息肯定比我们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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