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水族馆

冷热交汇的瞬间，汗滴顺脖颈滑向衣领，人儿目视前方，任凭汗珠游荡。

        身旁的人有些不忍，便私自拿着手帕拭向她的脖子，她乖巧地顺势歪了歪脖子，露出白皙的肌肤，让柔顺的手帕抚过。

        面前水族箱足八米高，人站在地面上不过海中一鳞，眼前是自成小体系的鱼群，一只庞然大物从宗逸面前游过，惊得她不由睁大了双眼。

        鲸鲨，世上最大的鱼。

        叶伶舟收回手帕，没有见过宗逸目瞪口呆的模样，此时正是看得过瘾的时候。

        周围人举着手机就没放下过，不时还有“别使用闪光灯”的阻拦声出现。

        宗逸只呆站在原地望着，头微微仰起，似虔诚，似敬仰。

        她的目光随意地黏在一只小鱼上，望着它跟随族群肆意游动，搅和水域。

        眼眸中的景色千变万化，总有她下一刻便追着鱼儿蜕出一条鱼尾，洒脱地跳入水域的幻觉。

        幼时一直念着，又见不着的事物，终会变成一种执念。

        长大后有机会了，却又内心空虚着，只盼再一眼，再多看一眼。

        她又分出神来多看一眼身旁的人儿，那人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来不及避开她的视线，便猛地扭开了头，刻意又无措。

        宗逸笑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让她重新看向自己，对视数秒直至女孩撑不住要躲，她又指向水族箱：“要不要来这里打工？”

        打什么工？

        叶伶舟顺着她所指方向看过去，就看见水族箱底部有一位穿着潜水服的工作人员，正勤勤恳恳地弯腰清洁。

        叶伶舟回头竟捕捉到宗逸眼底刹那的向往，她也扬着笑容：“兼职不好找吧，我们还在上学，不过可以先考潜水证。”

        接着，她如愿地看到宗逸眼眸逐渐绽放的溢彩，仿佛下一刻就要拉着她去报班考试了。

        这要比她变成美人鱼，头也不回地投身海洋，让她感觉离自己更近一些。

        两人继续向前走，叶伶舟手里拿着指南书，走在前面，宗逸跟在后头，频频向两侧的水壁投去注目礼。

        稍一分神，她撞上了前方停下的人儿的脊背，宗逸恍惚揉了揉鼻梁。只因她对叶伶舟并不设防，换作他人，她早就在距离三四步之时便停下来了。

        叶伶舟好笑地看着沉浸在海洋世界而显得憨憨的宗逸，亲手为她戴上拿在手上的耳机。

        宗逸缩了缩脖子，由着她罩住自己的耳朵，由着她为自己选择自己该听的东西。

        瞬时，空灵鸣耳，划破海的寂静。

        是海的灵魂。

        它在歌唱，响彻深底万象。它在翻腾，划出水中波澜。

        她看到了声音的名称：鲸歌。

        资料牌上还讲了一个故事：52赫兹的鲸。

        生物学家发现一头声频与其他鲸鱼不同的鲸，它发出的声音无法被其他鲸鱼听见，它被定义为哑巴。

        人类为它取名爱丽丝，将它视为世上最孤独的鲸。

        它孑身一生遨游，跨越数个大洋，它是否像人类赋予的那样‘孤独’，无从得知。

        后来，人们又找到了一只同频的鲸，它能与爱丽丝对话，可那时，爱丽丝已鲸落数年。

        人们说，再等等就好了，总会遇到的。

        耳朵里是水流声和鲸鸣，宗逸仿佛卷入了被鲸鱼翻涌后的海浪。

        不用等太久，我已经找到你了。

        宗逸将耳机摘下，正巧叶伶舟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望，叶伶舟正看向她背后的水族箱。

        有什么朝着这边来。

        霎时接近，她看见了，是一头大白鲨，龇着沾染血迹的利牙，朝着玻璃，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

        叶伶舟站在原地，似惊得无法动弹，宗逸来不及思考，仅凭条件反射，扑向了她。

        耳边猛地响起玻璃破碎和水流倾注而下的声音，叶伶舟忽然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急促地将她搂进怀中，试图以瘦小身躯抵挡身后崩裂的碎片。

        扑通，扑通。

        只闻急促的心跳声，是谁的心跳？

        额间抵着她的肩膀，她被牢牢地保护着，鼻尖被轻压，能闻到熟悉的味道，是跟她身上一样的味道。

        淡淡的茉莉花香，她在超市挑了许久的洗衣液。

        痛觉没有如意料般袭来，宗逸惊魂未定地扭头，便看见那头大白鲨撞击玻璃的画面，玻璃确实破了，水也确实流了。

        画面定格不动了。

        是电子屏幕。

        宗逸：？

        周围有第一次见到这个演出而惊吓的人们，也有早就有所准备而偷笑的人们。

        她竟然被远古时代的科技演出欺骗了？

        宗逸微微松开圈紧的手，低头看向怀中面红扑扑的小兔子，长出一口气。

        医学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医生会尽量避免为自己亲近的人做手术。

        因为害怕自己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

        原来军人亦是如此。

        深感丢人的宗逸往后退了两步。

        茉莉香飘散，叶伶舟仰起头，见宗逸颇不自在地左顾右盼，她双手收缩在怀中，也跟着垂下眼睫。

        她知道这一演出，觉得宗逸会喜欢，怕她错过了，所以提醒戴着耳机的她。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意料，也让她快要压不住怦然的心跳。

        她轻轻拍打胸腔，安抚着里头受惊的小鹿。叶伶舟想，许是那个怀抱来得过于突然，她本就不禁吓。

        “啊！”

        一阵惊呼吸引了局促的两人的注意力。

        她们看见在不远处站着一男一女，男人正怒目圆睁着，手掌正成并拢状缓缓放下。他对面站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女子微侧着头让人看不清模样，右手捂着脸，双肩微微颤抖。

        “让你抓那么大力，把我手都抓破了！”

        男子怒气满满地粗着嗓子，话音刚落又是一巴掌而下，狠狠地打在了女子捂着脸的手背上，直将人手打得红肿。

        女子小声地连连道歉。

        “我就说带你这婆娘出门准没好事，就是你妈嚷嚷，以后叫你妈少管屁事。”

        不管这是不是公共场所，男子肆意发散自己的‘勇猛’，亦或者正是因为在这种场所，他在彰显地位。

        从那男人的骂骂咧咧中，众人基本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两人是夫妻，丈夫公司福利拿到两张水族馆门票，他原本想跟自己的女助理出来，谁知被丈母娘知了此事，闹上门，为了安抚亲家，他父亲便喊他带自己的妻子去水族馆。

        恰好撞上大白鲨的演出，妻子没见过，受到了惊吓，一时紧张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指甲抓疼了丈夫，本就心存不满的丈夫直接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巴掌。

        女子瑟缩在角落，口中除‘对不起’外，已经听不见第四个音了。

        眼见不满的男人手再一次悬在空中，叶伶舟颤抖着闭上了双眼。

        掌肉相接的声音迟迟没落下，只有男人惊愕地粗喊：“你他妈谁啊？”

        宗逸与女子一般高，面对高她一个头的男人，神色淡淡地握着他的手不让其落下。男子挣扎猛甩，诧异地发现自己竟怎么也挣不开少女瘦小的手。

        少女眼神锐利如刀，他瞬时竟被震慑得忘了动作，他涨红了脸，粗鄙之语连连喷出，谁听了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宗逸甩开男子的手，直将他甩得踉跄后退。

        男子狼狈地怒吼：“哪来的臭小鬼，我们的家务事关你什么事啊？”

        她横站在两人之间，面无表情地说：“别大声喧哗，会吵到鱼的。”

        啊，是她一贯的口是心非。

        叶伶舟因为宗逸与其对峙而紧张起来的心慢慢地松下来，听见她的话，即视感油然而生。

        真不知道她为什么总要找各种理由掩饰自己帮助人的举动。

        在学校这样，在水族馆，还是这样。

        叶伶舟大着胆子走到宗逸身旁为她壮势，宗逸见她过来，自然地将她往后拉，以己之躯护住身后的两个人。

        周围的人见两个年轻女孩都插手了这事，不禁纷纷开始为那妻子打抱不平。

        男人被周围的议论和指责惹得恼羞成怒，却也知道众怒不可惹，他咬着牙指着自己的妻子道：“你给我滚过来，回家！”

        妻子浑身一颤，面对丈夫的怒火，她自认难以抵抗，几番挣扎，向前迈出一步。

        就要越过那个女孩，她的步伐就更为缓慢了，听听周围的声音，结婚以来便再没比这更悦耳的了。

        她越过去，要自己走回地狱之门，她想阻拦自己，身躯却如使命般朝着恶魔而去。

        她的灵魂，似乎签下了协议。

        一只细白的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少女扭头问她。

        “你需要帮助吗？”

        少女神情淡淡，那双眼眸却坚定而锐，似乎只要她开口，便会为她关上那扇地狱之门。

        她嗫嚅许久，声音卡在喉咙处，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忍忍就过去了。”

        “他虽然脾气差一点，但是他养着你啊，没了他你活不下去。”

        “你不学会忍耐和包容，怎么做好妻子？”

        是塞壬魔音，催着她万劫不复。

        宗逸见到了她神情，也感受到叶伶舟抓着自己衣袖的力度。

        “你不能抛弃自己，你首先是你，然后才是别人的妻子。坚持底线，对待某些不是东西的行为，只能零容忍。”

        她一如往常地不会说体恤人的话，抛出硬得不能再硬的话。

        她说了，悟不悟是你的事。

        “你需要帮助吗？”

        她只是伸出手，为她抵挡片刻。

        “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

        如果不需要，她就会把手收回去。

        一面是丈夫的不耐和怒吼，一面是少女坚定地等待。

        女子恍惚间自问，我还是我吗？

        她不是第一次伸出手寻求帮助，一次次的落空，许久的得过且过，也让她变得不再像自己。

        面前依旧是一次机会，意志控制了身躯，她再一次伸出了手，抓住了拦在她面前的人。

        “求你……帮我！”

        “你在说什么屁话，快滚过来！”男人听见了妻子的求助，怒目切齿，猛地冲向前去要抓住她。

        宗逸扭身一脚踢在男子的腹部，力度之大直接将他踢翻在地，她扭头看向叶伶舟。

        “报警。”

        叶伶舟只愣了一下，便立刻掏出手机。

        见男子还要爬起，终于有几人按捺不住上前压制住了他。

        被多人按住的男子狼狈地挣扎，突起的肚腩都要崩掉衬衫纽扣，他涨红着脸大叫。

        “这是家务事，报警有屁用，臭娘们你完了，看我回去不打死你。”

        妻子闻言更是颤意不止，宗逸却笑了笑，自己也掏出手机，拨打了电话。

        叶伶舟胆颤心惊地报完警，便听着宗逸呼喊亲哥的名字，让他指派律师的话语。

        呀，又忘了她是一个家世显赫的大小姐了。

        法律逐步完善，国家针对家暴更是立了《反家庭暴力法》。

        或许有些地方民警仍不管，但西装革履的律师团到派出所门口站好，便由不得他们不管了。

        女子获贵人相助，离婚程序便简单得多了。

        宗逸甚至助人助到底，在宗良煜面前举荐了女子，也许能在宗氏谋一合适职位。

        哪怕只是一小助理，哪怕是从头学起。

        诚然，世上仍有大多数没那么幸运的人。

        也许此刻没有人帮助你，但你不能因此灰心，做好抓住每一次微小的机会，可能只出现了一瞬，也是在拯救自己。

        哪怕到死亡，也是在为自己。

        要说出来，寻求帮助，就算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坚信。

        这个世界，是有光的。

        叶伶舟将小礼盒攥在手心，敲响了房门。

        她要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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