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提铃

取了烫斗往回走的路上，苏瑶瑶一如既往，说说笑笑，瑾言因为愧疚，怏怏不乐。

        她想要说一句对不住，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底那三个字轻飘飘，怎么赔得起苏瑶瑶这些年在深宫里的勤学苦熬呢？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她看见花朝节过后，枝头挂着的彩缯，宫女们小小的心愿迎着春风微微飘扬，那上面写着什么，左不过就是家人康健、岁岁平安，再或者是多些赏银，让宫里的日子好过些吧？

        明明是那样小的愿望……瑾言只觉得自己卑鄙，她懊恼着，没留神脚下石阶，一脚踩空下去，亏得苏瑶瑶一把扶稳，叫了声：“司籍当心！”

        苏瑶瑶挽住了瑾言，待她站稳，忙把手松开，瑾言却回握住了，咬了咬唇，斟酌着开了口：“你往后不要再叫我司籍了……这个位置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苏瑶瑶意识到瑾言还在介意柳雪音的话，笑道：“陈司籍，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来做这个司籍，就是接了我手里的烫手山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瑾言以为她在安慰自己，面上依旧带着愧意。

        苏瑶瑶知她不信，索性把话说开了：“陈司籍，我在宫里没什么靠山，做上典籍全靠自己吃苦用功，若真是升上了司籍，到时候手下就有您和柳雪音两尊大佛，您脾气好倒没什么，可柳雪音是什么样儿，您可看到了，再说她又是保圣夫人的干女儿，我哪里得罪得起？”

        确实，保圣夫人对皇帝有哺育之恩，身份之尊贵便是司礼监太监见了也要礼让三分，苏瑶瑶又没有靠山撑腰，若真做了这司籍，只怕一个不小心，就要把自己赔进去。

        苏瑶瑶看似朴拙，想事情却比旁人更深一层，瑾言不由暗暗钦佩。

        “再者说了，我也不是没有私心，谁不知道，您是太后和皇上中意的人，我和您交好，我不就在这个宫里抱上了一条大腿么？”

        说到这里，苏瑶瑶摇了摇瑾言的胳膊，送去了一个很狗腿的笑容，顽笑着说道。

        她三言两语，就帮瑾言卸下了压在心头沉甸甸的担子。

        瑾言心存感激，笑着满口答应：“你尽管抱，不够粗我再吃胖点！”

        苏瑶瑶听了这话，悚然一惊，打起精神，拉着瑾言就往女官膳堂疾走过去，边走边解释道：“坏了，到吃饭的时候了！咱们今晚还得提铃，可得多吃点！最好喝点梨汤润润嗓，免得到时候唱不出来！”

        瑾言懵了：“唱？唱什么？！”

        “天下太平呀，得唱一整晚呢！”

        一……一整晚？！

        瑾言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她就应该跟女史要求三人一起抄写宫规了。

        玄武门上击鼓定更，紧十八，慢十八，整整五十四下，到了宫门下钥的时间。

        紫禁城似一座恢弘有序的机器，因这无言的号令运作起来，门臼转动，沉闷悠长的声响遍布各个角落。负责烛火的内监也出来了，沿着长街给铜灯添上油火，燃得亮亮的，方便夜晚巡视。

        “叮铃叮铃——”一串清脆的铃音过后，是一声尖细的叫喊：“天下太平！”

        苏瑶瑶喊得用力，险些破了音，柳雪音嫌弃道：“省点力气吧，别晚上皇上睡着了，被你这一嗓子吓醒！”

        苏瑶瑶不以为然：“提铃的目的便是让满皇宫都听见更鼓点数，假如有人三更就要劳作，听了咱们的声音，便知道该起了。”

        苏瑶瑶实心，在她看来，再微末的工作，也可能有极重大的责任。瑾言只觉惭愧，也跟着唱了一句：“天下太平！”

        “叮铃叮铃～”苏瑶瑶受了鼓舞，跟着摇了摇铃铛。

        柳雪音原本走在两人前头，现在只觉身后跟着一个哭丧队，就差唢呐锣鼓齐鸣，忍不住回了头：“行了行了，五音不全就别在这里鸡猫子鬼叫！”

        瑾言故意激她：“这么说你唱得比我们好？”

        柳雪音昂起头，哼了一声：“那当然，你们听好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似乎从很清远的地方泻下来，起调不高不低，渐渐才峰回路转，越来越清亮，天——下——太——平——四个字拉长了音，婉转悠扬，乐音袅袅，像在人心头挠了两下，麻酥酥的，直叫瑾言和苏瑶瑶听呆了。

        柳雪音瞧这两人反应，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怎么样？”

        “太好听了！”瑾言拍手，心悦诚服，趁机哄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我还想再听两遍！”

        “这到底是怎么唱出来的呀？”苏瑶瑶虚心好学。

        “声音好听，不能全靠嗓子喊，得像这样气沉丹田，把口腔打开。”柳雪音吃软不吃硬，被她们一唱一和哄得高兴，忘了三人的别扭，当即示范着教起了瑾言和苏瑶瑶，说起乐理时她顾盼生辉，神采飞扬。

        三人一路正步徐行，一路唱，寂寂的甬道上便留下一串银铃清响。

        起初，她们劲头尚足，倒不觉得这刑罚厉害，但二更过后，困意涌了上来，三人都有些熬不住，嗓子也嘶哑了，只好轮流一人唱一段。

        唱到了三更天，柳雪音实在撑不住，想要躲懒，闹着解手，躬身进了月华门券洞里的官厕中，她胆子小，又怕厕所里冒出个什么鬼怪，瑾言和苏瑶瑶只好站在外头，替她把风。

        “真不是我胆小，厕所里阴气重，最容易闹鬼，你们知道戚夫人吧，她就是被吕后做成了人彘，丢进厕所的。”柳雪音不知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因为害怕，絮絮叨叨起来，她嗅了嗅，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头，问外面的两人，“等下，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苏瑶瑶捏紧鼻子，催促着：“你快点吧，官厕里除了臭味还能有什么。”

        “不对呀，好像有什么烧糊的味道。”

        瑾言松开手，闻了闻，确实隐隐有东西烧焦的气味，没等她反应过来，柳雪音已经提着裤子从厕所里冲了出来，一把抱住瑾言，缩到了她的身后，颤声道：“有……有鬼！”

        两人被她这么一折腾，顿时没了困意。

        “乾清宫龙气所在，怎么会有鬼？”苏瑶瑶不信。

        “就在那里，我看见了，还有脚！”柳雪音指了指旁边的官厕，“咱们赶紧跑吧！”

        “有脚就更不会是鬼了！”

        瑾言把她们两人拦到身后，自己侧耳听着动静，猛然一脚踹开了隔壁官厕的门，里面的“鬼”措手不及，忙不迭地扑灭火光，一地纸钞元宝还未烧尽，瑾言一把揪住“鬼”的耳朵，将他提到了亮处，才看清是个才十一二岁的小火者，早被吓得泪眼汪汪，低声求饶：“姐姐饶命，姐姐饶命！”

        柳雪音见是个人，这才从瑾言身后探出了头，压低了声音：“好小子，竟敢在宫里生火，也不怕走水！”

        看这样子，白白净净，想是在哪位当值太监门下的，看他面团捏成的模样，可怜巴巴，瑾言心软，松了手，苏瑶瑶斥道：“也不嫌官厕污秽，竟躲在这里烧纸！”

        小火者一边抽抽噎噎，一边回道：“回姐姐们，前几日我百兽房的同乡哥哥吊死了，马上就要到头七了，我怕他在下头没钱花，所以烧些包袱寄给他。宫里不许，我怕在住处被人看见，这才趁着半夜当值，躲到官厕里来。”

        瑾言想到那日西苑遇虎的事，留了神，便多问了句：“你说的同乡哥哥可是那个驯虎的回回？”

        小火者点点头。

        苏瑶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可知他犯了大错，险些害了万岁爷的性命，怎么还敢给他烧纸！”

        小火者一听这话，撅着嘴，委屈道：“他……他是被冤枉的，反正人死了，他们怎么说都行！”

        “他们？”瑾言诧异，追问起来，“你怎么知道他被冤枉？”

        小火者闷着头，又不说话了。

        柳雪音在一旁啧啧舌：“你们还真信他胡说？”

        小火者不服气，回嘴：“出事前，我去他屋里耍，他急得团团转，在翻箱倒柜找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钥匙，钥匙不见了！我问他什么钥匙，他却不肯告诉我了。”

        ……

        瑾言只觉头皮发麻，四肢百骸浸透了森森凉意。

        若这小火者说的是真的，便是有人故意偷了钥匙，纵虎伤人，再嫁祸给这回回……可那人图的是什么呢？是她，还是萧元慎？

        瑾言不敢往下细想，沉了脸，叮嘱小火者：“今天晚上的话再不要跟别人说了，你快走吧，再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小火者怔忪了下，想说句谢谢，苏瑶瑶催促着：“快走，当心被禁卫看见！”

        三人目送着小火者拐进了月华门里不见了身影，瑾言回过头来，发现柳雪音还死死地拽着自己胳膊不放，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提醒道：“柳典籍，鬼走远了，你可以松开了。”

        柳雪音瞪了一眼瑾言，悻悻地松了手。

        苏瑶瑶上来打圆场，摇了摇铃铛：“好了好了，我们继续巡夜吧。”

        接下来的这段路，该轮到瑾言了，瑾言咳嗽了两声，便按着之前柳雪音教的方法，唱了一声：“天下太平～”

        她一亮嗓子，惊起了暗处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飞入了黑夜，天边，一弧弦月孤零零地悬着，清冷冷地俯瞰着这座宫城，在这样死寂的夜中，这声音便是再悠扬婉转，都透出点哀怨凄清的感觉来。

        乾清宫里，萧元慎被这声音惊醒，掀开帐子，问守夜的海东青：“这大半夜的，谁在那里鸡猫子鬼叫？”

        海东青仔细地听了听，回道：“万岁爷，是宫女们被罚提铃……听声音……有点像陈姑娘……”

        萧元慎拧紧眉头，又听了听，声音虽然有点哑，依稀能听出几分相像，于是他吩咐道：“传朕的话，免了她们的刑罚，叫她们回去吧。”

        海东青答应着要退下，走到殿门口时，萧元慎又披着衣服起来，叫住了他：“等等，再把那个照妖镜叫过来！”

        海东青低着头答应了，眼帘低垂，看见了萧元慎光着脚站在地上，他方才连鞋都顾不上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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