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夏初，窗外的紫藤萝沿着花架蔓延成一片紫色的瀑布。

        卷着橙色夕阳的晚风穿过藤萝花串，沙沙哗哗，又滚成一片温柔的浪。

        这花浪和着不远处飘来的女声，让人仿佛躺进恒温的海里，每一个毛孔都被熨帖地舒畅极了。

        影隆大剧院三楼露台处，云羽收了练习的台本，眼底酝酿的情绪还没散开。

        她微吐口气，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

        胖大海微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也如同给紧绷的神经按下达一个舒缓的命令。

        今天是舞台布偶剧《过期情书》的最后一次巡演，也是她进圈两年第一次接的大剧本。

        随着这部舞台剧人气的攀升，千人的大剧场座无虚席，还有各大媒体候在场外等着宣传。

        喜悦之余，也给他们这群配音演员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哪怕这些台词重复了无数遍，云羽还是会在开场前复习几遍，好呈现给观众最佳的效果。

        手机震动了几下，看到导演发的紧急通知，云羽收起东西，迈着小碎步往后台跑。

        转过走廊，她抬手推开后台的大门。

        不期然地，进入眼帘的不是后台，而是后台隔壁的私人小剧场。

        此时，屋内的大屏幕上正放着《过期情书》的录播。

        屋内光影交错。

        而明暗交接的地方，一个男人单手支颐，慵懒地靠在沙发背里，似乎在闭目养神。

        走马灯似的昏黄灯色刚好在他修长的脖颈处划下分界线，往上是幽深看不清晰的眉眼，往下是随意舒展的一双长腿。

        他一动不动，却比幕布里的画面更具有故事性，像是中世纪绝美的油画。

        唯有偶尔在明暗处随着呼吸微动的锋利喉结，还在昭示着他不是真的油画。

        似是注意到有人一直站在门口，他不紧不慢地打眼瞧过来。

        隔着暗色的光线对视上，云羽只觉得自己好像被画里的人摄住了心神。

        哪怕看不真切，她也能感受到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

        美到，让她久违的想起一位旧识。

        意识到是自己唐突误入了，云羽轻声道歉，便匆匆离去。

        再次推开厚重的实木门，她瞧见大家已经在后台到齐。

        配音导演捏着剧本，神色凝重地站在人群之中。

        而人群的右侧，舞台剧的女主角鸣玉老师面色苍白又疲惫地坐着，满眼焦急和愧疚。

        配音导演看人都来齐了，沉声道，“鸣玉老师这周进了三次棚，连轴转又恰逢帝都那边大降温，今天身体有些撑不住，但是大家都先别慌，赵导那边正在紧急沟通替换。”

        真的能找到替鸣玉老师的人吗？

        云羽皱眉看过去，发现大家也都一脸担忧。

        圈内人尽皆知，鸣玉老师出道多年，一把独特的流沙嗓配音圈里几乎找不出第二个能替代的人。

        况且，还有不到三十分钟开场，观众已经陆陆续续落座了——没有哪个外援能这么短时间内熟练近二十页的台词……

        演出厅内，剧院引导的广播和着观众喧嚣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幕布传了过来，把后台焦灼的气氛更是炒得发燥。

        配音导演的眉头拧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了，“我去赵导办公室看看。”

        见状，鸣玉强撑着站起来，“孙导，我还能……咳……咳咳……”

        她声音已经变了调，刚说了几个字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样子是绝对上不了场的。

        配音导演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便朝着办公室跑去。

        ——

        后台走廊上——

        总导演赵翼踱来踱去，快把通讯录翻烂了，也没想到哪个合适的人选能替代得了鸣玉。

        指间滑到通讯录姓氏的x行，瞥到那个人的名字，他一拍脑袋，转身进了私人小剧场。

        “阿鹤！急急急！”

        赵翼带着满身急躁闯入了安静的放映室。

        坐在沙发里的人似有不满，侧目看过来，“嗯？”

        听到这酥酥带着鼻音的男低音，赵翼突然意识到许知鹤最不喜欢被人打搅休息。

        他下意识将脚步放轻了一些，待走近，看到他脸上惯常的温和笑意，这才松了口气把缘由一一道来。

        闻言，男人下垂眼半弯，指着幕布上正播放的着的画面，“还用找吗？”

        赵翼顺着许知鹤的手指看过去，发现画面上放的片段正是组里那个名叫云羽的少女配的音。

        赵翼记得，云羽所在的小公司当初是许知鹤推荐的。

        在找了两个月，敲定了女主角由鸣玉配音后，女主少女时期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在接到许知鹤推荐后，他半信半疑地给小公司发去了本子。

        他还记得试配那天，云羽一席棉麻米色长裙，黑发用一根星星发圈编起来，漂亮的面容上，那双乌眸扑闪扑闪的，满身都是灵气。

        单论明媚的外形，她简直就是女主少时的不二之选。

        可他不是选演员，是选声音。

        皮囊在他们这种做幕后工作的行业，还真是用处不大。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云羽一开口，就让他失神了片刻。

        那脆凌凌的声音，仿佛琉璃珠敲击玉瓦，纯粹又天然。

        和中年饱经磨砺的女主声线有着奇异的统一性。

        声音和人物感情全都到位！

        云羽那天只配了半程，赵翼就把这个角色给了她。

        被许知鹤点醒，赵翼有些激动。

        可少女脆棱棱的声音初印象仿佛在他脑子里刻下了，他不安地滚了下喉结，“不……她的声色不太……”

        “也许不完全一样，但是微微调音，应该可以以假乱真？”

        许知鹤笑了笑，沉沉的嗓音里带着让人心安的坚定，“师兄当初千挑万选选中她，不也是因为声色最相似吗？”

        “赵导！时间要来不及！”

        配音导演推门而入，满脸焦躁。

        “死马当活马医，姑且一试。”

        只纠结了片刻，赵翼便迈着小短腿急急地往外走，“快，把云羽叫过来，还有调音师！”

        ——

        “云羽，赵导演让你过来试一下鸣玉的音！”

        云羽本来在大厅和大家一起等结果。

        可配导一句话，她便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被拉去后台做试配。

        好在私下练习的时候，她为了酝酿情绪，把鸣玉老师的台词也一起背了，倒是意外地让她在如此突然的试配中没有卡词。

        至于配出来的效果……

        云羽有些忐忑地看向几位导演，竟看到了清一色的惊喜之意。

        毫不犹豫地，赵翼神色激动地拍了下大腿，“就你了！”

        没想到，这个被他丢进团队的轻飘飘的小羽毛，竟然在此刻变成了挽起狂澜的大翅膀。

        赵翼非常满意，也十分感激刚刚帮他找出“明珠”的许知鹤。

        他是真没想到，许知鹤作为剧组外的人，竟然也对组员的声音这么熟悉。

        临近开场，导演激动地让云羽再和鸣玉沟通一下细节，就忙着去了调音室亲自监工。

        先前演出的视频，云羽看了不下百遍。

        平时和鸣玉聊天时，她也有刻意观察对方的发声方式，自觉对角色声音感情的揣摩还算到位。

        只是突然真的要在本尊面前表演，她略微有些局促。

        为了缓解气氛，少女用卷成喇叭状的台本放在嘴边，自我调侃道，“突然理解了替身文学里替身的压力，鸣玉老师，万一搞砸了我会不会被剧粉追鲨？”

        鸣玉摸摸她的脑袋，打字道，“搞砸了算我的。不要在意我，从现在起，你才是昭云。”

        一颗悬浮的心，因为这句话落了地。

        云羽郑重地点了点头，接过鸣玉递来的水，小口润着嗓子。

        ——

        一个小时后——

        千人剧场里，掌声雷动，节目效果前所未有的优秀。

        所有观众起立，致敬这场经典的落幕。

        云羽听着那沸腾的掌声，只觉得紧张到僵掉的四肢百骸被沸腾的血液席卷，让她有种不切实际的漂浮感。

        她瘫倒在椅子里，一抬眼就看到鸣玉和赵翼在门口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的小羽毛不负众望！非常圆满！先来谢幕吧！”

        “yes，sir！”

        云羽冲他们回了一个军礼，出去时还不忘勾上自己的口罩，遮住自己巴掌大的脸。

        观众散去后，是各台记者的专访。

        云羽刚想悄悄溜走，就被眼尖的鸣玉抓住，“这次是你的专场，别想溜！”

        鸣玉的嗓子好了许多，但仍旧很沙哑。

        云羽疯狂摇头拒绝，偏偏赵翼这时也乐呵呵地抓住她，“这就是鸣玉提到的，本场女主真正的配音演员，云羽，艺名小羽毛。”

        云羽无奈，只能弯起眼睛，模仿着毫无表情的ai机器人问好，“您好，营业机器人小羽毛竭诚为您服务。”

        记者略显新奇地把摄像头对准她，“请问云羽小姐方便摘下口罩接受采访吗？”

        “抱歉，此项业务不在小羽毛的服务程序内，请选择其他业务。”

        银框眼镜后，云羽清眸弯成月牙状，笑意盈盈地又把口罩往上拉了一点。

        记者：？

        剧团里的人都知道，这小羽毛哪哪都好，就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喜欢在镜头前露脸。

        赵翼和鸣玉对视一眼，对这古灵精怪的少女也是没辙，只好引导记者继续往下进行。

        记者：“听说赵导和许知鹤先生是同校师兄弟，这次也会加盟他所筹备的电影的配音工作，那么您会从这期话剧里选配音演员吗？”

        赵翼点了点头，“这事我和许总商量过，他也非常认可组里演员的实力。今天这场女主的临时替配也是他推荐我选的小羽毛……”

        听到许知鹤的名字，云羽理口罩的手一顿。

        再听到是他推荐的自己，她敛起长睫，眼中噙着的笑意渐退。

        没想到，消失多年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故人，居然是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又有了交集。

        可她倒没觉得感激或者怀念，只想赶紧离场，免得和他碰上。

        她默默后退了几步，却又突然顿住。

        只见不远处，他们口中谈论的人正穿过一簇簇紫藤花道具，不疾不徐地走来。

        像是花海中凭空出现的白鹤，优雅沉静，翩然降临。

        舞台上如梦似幻的薄紫灯光晃得云羽有些分不清虚实。

        可那双标志的下垂眼，却比任何梦境都真实。

        蓦地，她突然把他和私人小剧场里的男人对上了。只是刚刚剧场里，萦绕于男人周身的黯淡氛围，让她下意识把他和人前永远温和带笑的许知鹤给区分开了。

        耳畔赵翼兴冲冲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众人人呼吸微沉的惊叹声。

        专访记者的镜头立马调转方向对着来人。

        那人的助理抬手示意不接受采访。

        赵翼挑眉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许知鹤颔首道贺，“恭喜收官。”

        赵翼招呼着她俩过来，见云羽一动不动，便冲她使眼色。

        云羽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地，隔着几个人遥遥和许知鹤对视了几秒。

        就在众人不解之际，她又突然开口，声音像卡顿的视频，“ai机器人……滴——电量不足，终止营业。”

        话落，云羽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离开。

        徒留舞台上一群人目瞪狗呆。

        “人太多，这孩子是紧张了。”

        赵翼体贴地为她打圆场，“今天工作量大，就让她先去休息吧！大家多多包涵！”

        “无妨，机器确实没法融入人类的交流。毕竟……”冷不丁的，许知鹤幽幽接了话。

        众人看过去，只见他直直盯着少女的背影，抬手点了点脑袋，笑得无害又温和，“物种隔离，无法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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