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拒关

　　碧桃终究没逮到机会，把褚牧野送的那条熏肉炖成肉汤——徐广陵带着她回到家中，把熏肉郑重地挂在厨房灶上以后，紧接着就从房中翻出一只行囊，丝毫没有文人气度地挎在肩上，转身再一次向门外走去。

　　“少爷，您又要出门？”小丫鬟瞪大眼睛：这才刚刚去拜访过那个褚牧野褚公子，少爷怎么连饭都不在家吃上一口？

　　徐广陵温和笑笑：

　　“你们不用管我，自己吃吧。我得去……置办点东西。”

　　碧桃歪了歪小脑袋：

　　“少爷你要买啥？其实奴婢也可以帮您跑腿的，您在家歇着就好……”

　　徐广陵哈哈一笑：“今天要买的，你还真的帮不上忙……”

　　碧桃撅起了嘴：被少爷赤裸裸地嫌弃，让小丫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广陵笑着拍拍碧桃脑袋，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装束，见腰间佩剑、背上行囊都准备妥当，便向院外走去。

　　时候正是初春，天气和畅、微风凉爽，紫金山下这条在严寒冬日里显得有些寂静的小街，此刻也渐渐热闹起来——巷口已经坐着几个出门晒太阳的白发老翁，日渐浓密的杨柳荫下，也有几个无人管教的街头孤儿在撒丫子疯跑，嘴里还唱着徐广陵之前教给他们的塞外歌谣：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大雪满弓刀啊……徐广陵听着那稚嫩嗓音唱出的塞外曲调，便又想起了蟠龙江的生死大战，想起了翻涌着的雪水与血水；和风沙、冰雪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前世大督军，站在春日旖旎的江南巷陌间，忽然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砰的一声，一个小男孩疯跑的时候没看清道路，狠狠撞在徐广陵身上——不过自从练武以来下盘日益扎实的徐广陵，当然连晃都没晃一下。徐广陵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徐、徐家哥哥，”小男孩显得有些慌乱，“对不起……”

　　这些天里，附近的孩子们跟着徐广陵听故事、学歌谣，早就把这个闲居在小院中的翩翩公子，当成了博古通今的神仙人物；一看见这小男孩撞上徐广陵，周围的孩子们立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要他给徐家大哥哥赔礼道歉，于是小男孩显得愈发恐慌了。

　　可徐广陵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摆摆手阻止了其他孩子们的起哄，蹲下身子，平视着小男孩的眼睛。

　　打量着小男孩的脸庞，徐广陵先是有些出神，随即微笑问道：

　　“小弟弟，你叫什么呀？”

　　小男孩的脸，瞬间涨成了通红的苹果。旁边有个孩子尖声叫道：

　　“徐家哥哥，四狗子他没爹没娘，也没名字！”

　　小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用手揪住了衣角，似乎小小的身躯，都要被失去父母的孤儿身份压垮一般；蹲在小男孩身前的徐广陵，却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轻笑道：

　　“如今，我也算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我跟你倒是挺像的啊。”

　　小男孩抬起头，瞪圆了眼睛，但脸上的羞赧已经逐渐褪去；而周围的街头孩子们，则更是面面相觑，张大嘴巴：

　　这个才高八斗的徐家哥哥，居然也跟咱们一样无家可归？可徐家哥哥不是明明还有一座小院，不是明明家里还住着个耳背的老爷子，和那个漂亮的碧桃姐姐嘛？这又算哪门子无家可归呢？

　　徐广陵没有理会其他孩子的怀疑，冲面前的小男孩微笑道：

　　“小家伙，听好了，无父无母、无家可归，都不是什么让人抬不起头的事情，我曾经遇见过出身大族、亲戚成群的纨绔废物，也曾经遇见过家门凋零、孑然一身的英雄豪杰——无父无母又怎么样，你只要记得，你是咱们大汉的人，咱们大汉的一片天地乾坤，就是护佑你一生的亲生父母，假如你没有姓氏，那就记住你姓的是大汉……”

　　从小无父无母在街头长大的小男孩，怔怔地听徐广陵说完，猛地点点头，然后鼓起勇气，大声道：

　　“大哥哥，我、我以后要跟你一个姓！”

　　徐广陵呵呵笑道：“你要跟我姓徐？你想姓徐吗？”

　　小男孩咬着嘴唇，狠狠一点头，周围的孩子们顿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哈哈，他要跟着徐家哥哥姓徐！”

　　“那我们以后怎么叫他啊？还叫他四狗子？”

　　“那就叫徐四狗子呗！”

　　小男孩的眼神又有些黯然了。被同伴们按外号称作“四狗子”的他，眼蕴泪光，紧咬着牙关抬起头，望着徐广陵欲言又止。

　　徐广陵突然感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责任感。他扶着小男孩的肩膀，轻声问道：

　　“小家伙，你想让我给你取个名字吗？”

　　周围的孩子们安静下来，只有站在徐广陵面前的小孤儿，毅然决然地又一点头。

　　徐广陵看着小男孩坚毅的眼神，看到了其中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大概是前世的太平十六年吧，徐广陵也曾经在徐家后湖书院外见过这个孩子，同样的无父无母，同样的眼藏烈火，同样的心怀不甘——当时已经入朝为官的徐广陵，不仅给小男孩取了名字，而且安排他以徐家远亲的身份进入书院上课、像一个真正的徐家子弟一样读书识字……

　　后来，徐广陵北上领军，从此远离了扬州道、金陵城，更是没能听说这个孩子后来的任何消息，直到走投无路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那座邯郸孤城之中，听到手下递上的、金陵城沦陷的报告……

　　如今两世为人，徐广陵已经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命运到底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但当眼前的小男孩，跨越两场人生再一次让他取名时，徐广陵能够想出的，仍然是那么铿锵那么壮烈的两个字——

　　“拒关。”徐广陵轻声道，柔和地望着小男孩的眼睛，“你以后叫徐拒关吧。很久以前我曾经见过一个叫徐拒关的人，他死时我不在身边，但是听见他死讯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一等一的英雄——小家伙，你也叫徐拒关，以后要像他一样成为一个英雄啊。”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周围立刻有孩子尖声问道：

　　“徐哥哥，拒、拒关是啥意思啊？”

　　徐广陵站起身来，拍着小男孩徐拒关的头顶，展颜笑道：

　　“嗯……拒，就是抵抗、就是镇守；关嘛，指的是咱们大汉北方的关隘——就是有军队驻守、还会烧狼烟示警敌袭的那种关隘。”

　　从来没去过北方、也没见过城墙和关隘的孩子们，只是懵懵懂懂地有个大致印象——应该和金陵城门差不多？于是有孩子嚷道：

　　“所以，徐家哥哥，你给四狗子取的名字，就是要给咱们大汉在北方守门的意思？”

　　徐广陵低下头，看着刚刚得到名字的金陵孤儿，感慨道：

　　“差不多。这拒关两个字啊，的确是守门的意思，不过呢，不是守大汉的那扇门……”

　　徐广陵伸出一根手指，点向徐拒关的胸膛，向这个前世的金陵学政郑重告诫道：

　　“……而是守，咱们心中的这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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