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清明雨落 破碎金陵（五）

　　一只黑黝黝的砚台，飞过无数惊恐目光，砸中了院子里的大水缸。

　　于是无数惊叫声，和碎瓷片一起炸开。

　　身形有些臃肿的妇女，即使手臂已经被四五个丫鬟拉住，依然圆睁怒目，一边试图向前扑去，一边声嘶力竭地吼道：

　　“老三家的，老娘要跟你们拼命！”

　　院子另一边的回廊下，身形瘦削、颧骨高耸的中年女人，双腿有些发抖地站在原地，脸色还因为那个砚台的声势而一片苍白。

　　周围的年轻丫鬟们噤若寒蝉，可在场的乳母、姨娘们又岂是不懂事的？当即便有几个女子拦在肥胖妇女和瘦削妇女中间，劝道：

　　“邢大夫人，您何必……”

　　“滚开！”胖妇女又是一声大吼，顿时将试图劝解的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这婊子都干了什么事！”

　　另一边的瘦削妇女，此刻也有些回过神来。平日里也是一家主母、养尊处优的她又哪里忍得了这等辱骂，立刻也叉着腰尖声回敬道：

　　“你说啊！你说我干了什么！”

　　胖妇女使劲一甩手，顿时将拉住她手臂的丫鬟们甩开。她也不再气势汹汹地想往前扑，而是抱起圆滚滚的手臂，冷笑道：

　　“小婊子，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姓邢的，你不要血口喷人！”瘦削妇女尖声叫道。

　　周围的女眷们也围着胖妇女，七嘴八舌劝道：

　　“就是啊，邢大夫人，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胖妇女涂抹着厚粉的脸庞，显得愈发扭曲了。她指着瘦削妇女骂道：

　　“一家人？我呸！谁跟这贱人是一家人！我拿她当一家人，当初徐叔龙的镇南将军，不还是伯狮他亲自给皇上上书求来的？可他们三房恩将仇报，都干了些什么猪狗不如的事情？陆晓媛！老娘就把话撂在这儿了，你们三房别想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被凭空扣上这么一盆脏水，身为徐家三房主妇、徐叔龙原配正室，名叫陆晓媛的瘦削妇女，顿时被气得浑身发抖。周围的徐家女眷们沉默对视着，心中不安：既然长房的邢夫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今日之事，恐怕是无法善了了……

　　不过在场诸人也心怀疑惑：虽说自从广陵少爷离家以后，长房和三房就在争夺家主之位，但起码明面上还和和气气，怎么今日邢夫人就这么跟三房撕破了脸皮？

　　三房夫人陆晓媛显然也不是什么宽宏大量之辈，再也忍受不了邢夫人的痛骂，从身边抄起一只花盆就向邢夫人扔了过来——不过女子毕竟力气有限，这只花盆根本没碰到邢夫人一根毫毛，就在她脚前坠地碎裂，倒是飞溅的泥土四散射出，沾上了邢夫人穿着的裙裾。

　　这一声花盆碎裂的巨响，可算彻底吓坏了在场的女眷们。邢夫人反倒面无惧色，继续大声怒吼道：

　　“陆晓媛！我瞧你们三房就是失心疯了！你们想要那家主的位置，拿去便是，你们居然还要谋害我们维扬！”

　　谋害徐维扬？！在场女眷瞬间全都脸色苍白，眼现惊恐，就连陆晓媛自己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徐维扬可是金陵徐家的长子长孙，更是徐广陵被逐出家门后，徐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三房长房之间有多少争权夺利的烂事，可谋害长房的嫡长子，这罪名未免太过严重了！

　　“你们都看好了！就是这个陆晓媛，就是他们徐叔龙的三房！”见众人惊骇莫名，邢夫人的态度便愈发嚣张了，“从昨天吃过晚饭开始，维扬他便一睡不醒，伯狮先前还道他只是身体抱恙，可万万没想到，是被你们三房下毒谋害！”

　　徐维扬昏迷了！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一抛出来，四下里反倒是一片静谧。

　　那是因为过于震惊而引起的沉默。

　　陆晓媛也有些愣住了，她眨了眨眼，看向义愤填膺的邢夫人，微微张开了嘴。

　　紧接着，笼罩着小院的沉默松动了：某种更为激荡的情绪，正如波浪般在围观的女眷中间散开。几乎是片刻间，细碎的窃窃私语声，就在院子里响起：

　　“哎哎哎，我说今天没见维扬少爷呢！”

　　“不、不会吧，上、上午我还看见郎中去了碧涛阁那边……”

　　“郎中？”

　　“难道真的中毒了……”

　　耳听着女眷们的私语声渐次响起，看向这边的目光也愈发怀疑，本来还因为邢夫人的污蔑而义愤填膺的三房主妇陆晓媛，突然间头脑有些发懵：徐维扬，昏迷了？可……这跟我们家又有什么关系？

　　紧接着，邢夫人的尖叫声再一次打破了压抑而不安的空气：

　　“大家都听好了！昨天、就昨天！我们家维扬的饭，是他们三房的丫鬟送的！如今维扬他昏迷不醒，郎中都已经看过，说是中了砒霜之毒！你们看看哪！这就是他们三房干得好事啊！——”

　　邢夫人声嘶力竭地喊到最后，已经红了眼圈，两盒热泪从脸颊滚滚而下，在她脸上的厚粉上，滑出了两道模糊痕迹。

　　直到这时，陆晓媛才从突然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先是踉跄着退后两步，随即摆着双手尖声叫道：

　　“不、不可能！不是我们干的！姓邢的你血口喷人！”

　　仿佛是被这句辩解彻底激怒，邢夫人睚眦欲裂地怒吼一声，竟直接抬起腿，从脚上摘下绣花鞋，向陆晓媛狠狠扔了过来！这一记飞鞋又快又准，砰地一声便击中了陆晓媛的面门，顿时将这个身材纤细的徐家三夫人打得仰面坐倒在地。

　　于是，场面一下子显得有些混乱了：悲痛欲绝的邢夫人干嚎着往地上瘫去，周围的长房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去搀扶自家主母，惊恐的女眷们四散奔逃，而面部被绣花鞋狠狠击中的陆晓媛，下身本已被打得坐在地上，此刻上半身也在缓缓向后倒去……

　　咚的一声轻响。

　　是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于是一切嘈杂戛然而止。

　　那个几个月来始终闭门不出的佝偻老人，只不过是顿了顿手里的龙头拐杖，便中止了院子里的所有纷繁杂乱，一如当年金銮殿上，尚还年轻的他怒发冲冠，将手中玉笏狠狠摔碎在地，顿时令朝中吵闹推搡着的无数文臣武将面无人色。

　　“这里，”昔日的大汉丞相、如今的徐家家主徐道勋，拄着御赐的龙头拐杖冷冷问道，“都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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