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裴素的战术，就是缠。

        乌金坎急于洗刷耻辱，他身份最高，进球最准，中后期阶段，兀突国人都会把马球传给他，由他进球。

        所以，兀突国人的战术十分简单清晰。

        他们要做得，就是打破这个流畅的步骤。用使对方最别扭难受的阵型缠住他们的攻势，放缓他们的节奏，激怒他们。

        人在愤怒的时候，就会频频失误，这就是他们扭转局势的转机。

        其实裴素上来所做的一切，并非他有必胜的信心。而是既然他上场了，就至少要有一定的改变，至少要你来我往的缠斗，让大雍输的没那么难看。

        作为深谙马球比赛的皇上，同意让他这个文臣上场，也不是指望他赢。而是要看到臣工的对他的忠心，和明知不可为之而强为之的勇气。

        因此，只要把速败，变成缠斗，最好再输之前拼进去一两个球，裴素就算完成任务。

        大雍骑士之前失去了斗志，想要消极应战，拱手认输，等听了裴素的话，以为没有退路，只得破釜沉舟。

        兀突国球手忽然觉得处处别扭起来，乌金坎两次绝佳的进球机会都被死缠烂打破坏掉了，气得差点把打马球杆给摔了。

        这群大雍人，怎么一个个跟喝了烈酒一样，眼珠子通红都疯了似的？

        难受的不止他一个。裴素趁机没有人防备他，捡漏进了一球，比分拉成十三比十八，引起观战台的一阵疯狂欢呼，也气得对方破口大骂。

        皇上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不过，兀突人彻底被激怒了，局势再次艰难激烈起来。

        兀突国人知道是裴素引来的变化，竟然被他这个文臣进了一球，简直耻辱，立即有人开始专门防备他。

        裴素被对方死死缠住，犹如一潭死水中拥挤的鱼群，已经快没有腾挪之地了。

        “你们输定了！痛哭去吧！”对方恶狠狠地说。

        裴素：。

        他无所谓。输就输了，反正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就在这时，一阵风席卷而过，风中忽然传来压倒一切，嘹亮清脆的女声。

        裴素一愣，转过头，穿过人群和光影，和二楼正中趴在栏杆上振臂疾呼的身影，视线对上。

        她一身雪白狐裘，墨发玉钗，精致娇嫩犹如枝头初绽放的花朵。

        此时却握紧双手，用力挥舞手臂，旁若无人，大声疾呼，周围人讶异地看着她，也丝毫不为所动。

        就好像，满场的人都不存在，整个世界空旷浩大，只有站在二楼的她，和骑马立在场中的他。

        她全心全意看着他，声音为他呼喊，心脏为他跳动，一双杏眼中，再无一丝一毫别人。

        “糟了，好像是昨天那个喝彩助威的女人！”兀突球手小声议论。

        “她很邪，门的，昨天就是她给妈了巴子曹的女儿喝彩，咱们的第一勇士才输的！”

        突兀球手还要再说，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防备裴素的球手骂了一声，扭过马头，纵身追了上去。方才这个大雍文臣不还跟瘟鸡一样，怎么忽然跟撒了欢的马儿一样，眼神变了，动作敏捷了，一个假动作就晃过他去？

        “裴翰林马球打得还真不错！”

        “草！晃过去了！躲！传！回过来！进了一个球！十四比十八了！”

        犹如沉闷的水中被投了两块石头，绝望中蓦地看到希望，人群顿时鼎沸起来。

        楼上的观战者们顿时也坐不住了，纷纷鼓掌呼喝，为自己这方的球手喝彩助威。

        兀突人看着声音最响，持续高频度输出的女子身影，纷纷指着她说：“就是那个女子，昨天就是她把乌金坎王子喊输的，我死都不会忘记她的声音！”

        “我们一定不能输了，要对着她喊，压过她的声音，不能叫她把今天的马球也给喊输了！”

        眼看好几个兀突女子夹攻余莹，一声更比一声高，三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白荷从三楼跑到二楼，挤到余莹身边呐喊助阵。

        女的喊，男的叫，余莹耳朵都要聋了，仿佛在万人演唱会中，耳边只能听到轰鸣的声音。

        双方若看向对方，也只能看到张大的嘴巴，通红泛着青筋的脸庞，却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余莹索性不去看周围的一切，一切心神都在紧盯着裴素。

        这是她没见过的裴素。

        纵横赛场，意气风发，风驰电掣，飘忽诡诈。平时的他像一杆修竹，现在的他却像是化身一阵风。

        每当众人众马挤在一处抢球，她心都提了起来。裴素失去球，她就抓紧栏杆。裴素紧追不放弃又抢回来球，她就使劲鼓掌，手掌心都拍麻了。

        比分一路攀升。

        十五比十八。

        十六比十八。

        十七比十八。

        忽然兀突国一个球手愤怒中挥舞马球杆想要打人，立马被别的马球杆子挡住，因为犯规被罚下场。

        兀突国成了九名选手对抗大雍十名选手。

        大家几乎快要欢呼疯了。

        原本无望的战局，忽然变得大大有希望。

        喝彩助威更加震耳欲聋。

        然而，大雍这边因为临近胜利，心神动荡，忽然球手失误，错失一球，并被对方反杀回来。

        乌金坎一球，入，洞，十七比十九！

        满场嘘声。

        心脏差的，差点因为这大起大落得了心脏病。

        汗水从护甲中不断流淌，滴落在黑色的泥土之中。

        暂停的空档，裴素习惯性往二楼看去。

        熟悉的身影伏在栏杆上，似乎有些难受。旁边曹白荷拍打她的肩背。

        裴素心里一紧。然而那人已经抬起头，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木然的表情忽然绽放出大大的笑脸，直起腰来，冲他挥舞手臂。

        她喊累了。

        她昨晚上一直嚷嚷嗓子疼。

        她说不会给他喝彩助威。

        ……

        他企盼她的喝彩助威……他也一样要对得起这些喝彩助威。

        大雍球手，忽然发现裴翰林的眼神十分慑人，竟让一群武将不敢对视。

        “这场比赛，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赢！”

        接下来一刻钟的比赛，紧张激烈的程度，已经让人无法形容。

        甚至观赏台都渐渐安静了，大家不由得目不转睛，肃然起敬。

        双方球手都拿出了死战的架势，一颗小小的木球，在无数球杆下腾飞，落下，拦截，传递，遮挡。场下的球手逼出最后的嘶吼，犹如野兽的吼叫。

        兀突国人就没见过这么顽强不要命的对手，更没见过这么复杂如蜘蛛网一样的阵势。对方球队一定有一个怪物，摸清了他们的套路，不断预判到他们的行为。

        在无数次兀突即将进球时，都被各种方式扑救回来。

        在无比艰难的情势下，大雍不干脆利落漂亮，然而非常有效的，用尽阴谋诡计，磨进去了三球。

        二十比十九。

        大雍获胜。

        结束号角吹响的那一刻，无数球杆被扔到了天空，球手们都是精疲力尽，有的趴在马背上就捂脸痛哭起来。

        太难了。

        无论输赢，都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突兀国主脸色暗沉。这场比赛，让他认识到对手的难缠和强大。小小的打马球都能这样顽强拼搏，那大雍的军队呢？对于大雍皇帝的势力，他要重新做个评估。

        皇上龙颜大悦。

        尤其是主动请缨的裴素，身为一个文臣，他的表现深深触动了皇帝的内心。

        忠君，勇气，缜密，计谋，无不顶尖。一场小小的比赛，却让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这个宠臣。他深深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这个年轻后生，一定会成为他不可或缺的肱骨大臣，左膀右臂。

        余莹喊得缺氧，脱力，几乎要干呕。

        皇上怎么重赏马球队和裴素，周围怎么欢呼她都没力气听了。

        她从来没这么累过，就跟白天没睡觉接着又上了一整夜一样，现在脑子懵懵，就像找个柔软的床趴着睡觉。

        而且，她想起来，裴素没有事先跟她说，就主动请缨参加危险的马球比赛，她还应该为此生气呢。

        不理裴素，睡觉去。

        余莹就跟慧贵妃说了一声倦累，贵妃给她找了个房间，叫她先吃护嗓子的清凉丸，又喝一大杯温水以后，进去休息。

        昏天黑地睡了不知多久，模糊听见侍女轻轻推她，说“裴大人在外面等。”

        余莹又困又累，一阵烦躁，恶狠狠说：“叫他在外面等！”

        说完，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阳光余晖照进屋中的地毯，看看西洋钟表，已经睡了足有一个多时辰。

        “余夫人醒了。裴翰林还等在外面呢。”侍女轻声细语地说。“他刚来时，满头大汗，头发都湿透了，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奴婢们请他先行去别处休息，他怕夫人醒了不知道，就一直等在那里，湿透的衣裳怕都已经捂干了。”

        马球场在皇宫内。慧贵妃让余莹休息的地方是后宫，裴素身为外臣男子不能进来。

        “他等了一个多时辰？”

        “可不是么。”

        这个笨蛋，怎么不先回家？

        余莹找贵妃告辞，走出后宫，果然看到如一杆修竹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裴素。

        余莹以为他白等了这么久，一定会面色不愉。谁知道他看见她，微微一怔，上下打量一下，就含着笑容走过来，轻扯她袖口。

        “睡醒了？回家吧。”

        白等这么久，不生气，竟还喜气洋洋的？余莹奇怪了会儿，想明白了，定会皇上赏赐他非常非常丰厚，所以这么高兴吧。

        两人并肩走。

        裴素问：“嗓子疼吗？”

        说了不给他喝彩欢呼，结果又……隔了那么远，他怎么能听出来她喊的什么。

        余莹说：“嗓子疼不疼的，也不是给你喊的。”

        “是吗？不是给我，给谁？”

        “当然不是给你。我不是说了不会给你喝彩么。我是给那黑皮高个子喊的，他打球打得很好。”

        恰逢此处遇到两个兀突国贵族。看到余莹和裴素站在一起就指指点点。

        用兀突话大声说：“我就说他们俩是情人嘛。那个漂亮姑娘我认识，特别邪，门，喊谁谁赢。昨天喊得那女子摔跤赢了乌金坎王子，今天在二楼就不停大喊‘裴素’‘裴素’，那么长时间，就光喊这一个名字。就是她身边的这个文臣，果然扭转战局，神奇地获胜了。”

        “是很神奇。下回再比赛什么东西，看这姑娘喊谁的名字，就能提前知道谁是胜利者了。”

        余莹听不懂兀突话，只听到两句生硬的“裴素”，又看见裴素本人神清气爽，嘴角带笑，满头雾水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说，”裴素弯弯笑眼扫视了余莹一下，“裴素很幸运，因为他的妻子非常漂亮。”

        “骗人。”

        余莹哼了一声，手指忍不住抓紧了袖口。

        她不愿意承认，裴素说她漂亮时，轻柔的声音，好像猫爪轻轻挠了一下心窝。

        为了掩饰那点悸动，余莹板着脸，恶狠狠地说：“我给你说，不要嬉皮笑脸的，我还很生你的气呢。”

        “我喜欢你。”

        “我，我是说我很生你的气！”余莹重复着重点，不知怎么有些慌乱。

        “我知道。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高深的红墙，寂静的宫外。

        落光枝叶遒劲的枝干，灿烂的午后阳光。

        余莹仰头看着他。温柔的丹凤眼眸中，除了一点阳光，满满的全是她小小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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