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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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彦轩的马车抵达建邑城的时候,子时刚过,正是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分。守城门的士兵得了宫里传来的口信,盘查了一番便将顾彦轩放行。顾彦轩端坐着,用一只手打起帘子。
子夜的建邑城寂静的很,只有马蹄和车轮沙沙碾地,四下民宅闭锁,偶尔有几声守夜人敲响的梆子。马车简陋,寒风便顺着缝隙钻进来,顾彦轩打了个冷颤。
顾彦轩十二岁离开建邑,回来时便成了个国破家亡的孤儿。
他才十八岁,身边就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
顾彦轩觉得,除了为爹娘复仇,他没有其他活着的理由。
洪仁帝身边的太监德明立在王城门口,等着顾彦轩的马车,走的是王城东侧一个极小的偏门,靠着几处偏远废弃的宫室,马车便停在其中一处门口。
顾彦轩自己下了马车,垂手立在德明的对面。德明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顾彦轩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圈,轻蔑地审视着眼前这个苍白消瘦的青年,“喏,进去沐浴更衣……顶多给你一刻钟,快着点,收拾干净些,殿前失了仪,你可担待不起。”
这是怕他带刀行刺吗?顾彦轩在心底冷笑。
寅时整,顾彦轩已经跪在了正和殿殿前。
顾彦轩身后是近百级的汉白玉石阶,站在阶下便能望见他身着白色单衣的背影。建邑刚出了深冬,又是黎明,披着篷氅的人都要吐出几团哈气。
他心里存了复仇的死志,便在寒风中直挺挺地跪着,发丝尚未全干,用一根檀木簪在脑后挽了个髻,沉甸甸地坠着,末梢结起了细细密密的冰渣,掉下来落在他领口内,他却连个哆嗦都没打。
除了爹娘,他在这建邑城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跪在这里,顾彦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齐卓炀。
那人不再是他的卓炀哥哥,而是上和朝堂上的三殿下,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
顾彦轩眯了眯眼。
正和殿的殿身通体漆黑,早朝的官服又是乌压压的深青。上朝的大臣们正陆陆续续地拾阶而上,到旁侧的暖房候着洪仁帝。窃窃私语声从身后射来,可顾彦轩的脊背被冻得铁板一块,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
洪仁帝是故意的,他要让顾彦轩在早朝的朝堂外跪给群臣百官看,跪给上和王朝的江山天下看。前朝的淳王世子,此时便是阶下囚,荣辱生死都在洪仁帝的一念之间。顾彦轩能活着,就已经是洪仁帝赐下的莫大天恩。
那就跪,自己不过是个废人罢了。
黎明前的夜空极深邃,没有任何色彩,顾彦轩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朝臣从暖阁走出,向着正和殿大殿的方向去,便要越过顾彦轩。几乎每一个走过的人都要回头打量他,看上一会,再转过身去与同僚低声交谈。
顾彦轩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神色如常,他跪在这里,承担这普天之下所有的羞辱。
顾彦轩无能,亡国时除了哭什么都不会,说自己是累赘,都是种抬举。
顾彦轩觉得,爹娘的死只是上天对他的报复,就是为了让他永远记住,无论他有多么想努力,都留不住任何人。
既然什么都留不住,那就把一切都毁了。
他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眼前毫无色彩。
一袭暗红色的官袍出现在了顾彦轩的视线里,他纹丝未动。
那服制他熟悉得很。头上一顶累丝缠金暗玉翡翠冠,衣摆上的金线龙凤纹绣繁复典雅,皂靴口密密地镶着一圈银灰水貂毛。这是正一品皇子才能穿佩的朝服。
王朝上下,能穿这身衣服的只有三殿下齐卓炀一人。
齐卓炀身形修长,原来就高,现在看着更高了点。肩膀很宽,虽然也瘦,但和自己的瘦骨嶙峋不同,齐卓炀是精壮,脚下步伐不小,有力地向着朝堂走去。
顾彦轩感受到了一阵钻心剜骨般的疼痛。
那不是单纯的恨,而是从最纯粹的爱意里生长出来的绝望仇恨,和在这穷途末路上依然求死不能的蚀骨眷恋。这极致的爱与恨将顾彦轩的心生生撕裂,留下满地狼藉的残骸。
从踏上汉白玉台阶的第一步起,齐卓炀就看到了顾彦轩穿着白色单衣的背影。他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可心跳却越来越快,手心里捏着把汗。
紧张和恐惧与期待相交织,可更多的还是心疼。
快要走到顾彦轩身边,齐卓炀加快了步伐,他不想在顾彦轩跪在这里的时候和他见面。他知道顾彦轩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齐卓炀要把这一眼留到合适的时间,他等这一眼,已经等了六年。
顾彦轩看着齐卓炀的背影,神色如常,就像看着其余所有从他面前走过的相熟或陌生的官员一样,波澜不惊。齐卓炀从他的身旁擦过,也仿佛并未看到殿前跪着的这团白色身影,头也未回。
他们都没有看到彼此的脸,也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今日的早朝极漫长,正和殿的殿门再次打开时,天色已经大亮。朝阳将正和殿围墙的影子拉得极长,顾彦轩便被覆盖在这影子里,仍是跪得挺拔。百官散朝,出来便是与顾彦轩面对着面。
不时有人经过顾彦轩身边,他们放慢了脚步,似乎要欣赏他那冻得通红的耳尖,还故意笑出了声,分明就是要羞辱这位当年的手下败将。
早朝结束,接下来轮到了审判顾彦轩。
顾彦轩想,如果他现在手上有把刀,一定要直接戳进洪仁帝的胸膛里。
洪仁帝没通传他,反倒是派来了身边的太监统领德满。德满怀里揣着柄鹿尾拂尘,手上捧着洪仁帝的谕旨。顾彦轩见他站定在自己面前,终于动了动,弯下僵硬的身躯,俯身叩头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朝罪臣顾彦轩,出身卑下,德行有亏,禁足雩城六载,今念其思过勤谨,恭顺守己,特赦免之。着任职礼部舆銮司,钦此!”
罪臣,卑下,失德。
禁足,恭顺,恩典。
顾彦轩无所谓,不过是个说法而已。
他的额头在白玉地面上碰了碰,声音端正持重:“臣顾彦轩接旨。”
顾彦轩应的规规矩矩,德满也不欲多为难他,“陛下隆恩,给你半月的丁忧假,恩准你发送父母,待会儿咱家便派人送你过去……只是这旧王府你住不得了,礼部还有几间为司员准备的宅子,你先住到那儿去,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德满统领内监,举止进退比德明体面许多,“磕头谢恩吧。”
“臣顾彦轩,谢主隆恩。”顾彦轩躬下的脊背平和柔顺,又结结实实地朝着正和殿的方向磕了个头。
抬起头来,朝臣散尽,正和殿的大门已经紧闭。
“有劳德满公公带路了。”顾彦轩强撑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身子一晃不晃。
他要见爹娘,这是他唯一的期待。
德满甩了甩拂尘,抬脚就带着他往角门走。
齐卓炀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顾彦轩。
顾彦轩真的长大了,背影瘦削,挽着的发髻和小时候那条辫子完全不同,远远看过去,脸颊棱角分明,许是瘦了的缘故,眼睛比以前更大。
只是那一身单衣看得齐卓炀皱眉,顾彦轩从前可是个最怕冷的人。
顾彦轩要去淳王府了,他会愿意见到自己吗?
王城角门门口种着棵银杏树,刚过了年,建邑的树还未抽新芽,灰褐色光秃一片,了无生机。迎着阳光便有些刺眼。顾彦轩收回眼神,车夫打起了帘子,站在一旁看着他。
马车的轮子吱呀地转着,顾彦轩坐在马车上。从王城出发,顺着热闹的玄武大道一直走,拐过两个巷口,便是淳王府。
顾彦轩站在淳王府的大门前,怔怔地看着黝黑的大门。
他的耳畔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声,仿佛有铺天盖地的大雨朝他袭来。精兵围绕着淳王府,他扑上去扒住门,有人来踩他的手指,碾得十指渗血,可无论怎么努力,那门连一道缝都打不开。
雷声忽然停了。顾彦轩眯了眯眼,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当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今天是个晴天,淳王府的门外没有团团包围的精兵,只有门匾上挂着个大大的“奠”字,旁侧扎着白色的花圈。德满传了旨意,内务府知道顾彦轩前来吊丧,早已预备万全。
王府的大门旧了,木质霉烂腐朽,铆足了劲去拍一拍,说不定漆面都能被震落几层。原本的门闩处换成了条沉重的锁链,现在正随意地挂在一边。
顾彦轩站在原地出了出神,恍如隔世。
没人管他,也没人领着他进去。淳王夫妇身边本就不剩几个服侍的人,甫一殁后,便立马又把人打发走了。只有内务府的人在里面忙忙碌碌地搬着东西,脸上看不到丝毫的悲戚,都是一样领着微薄的禄银,还要来这儿给个前朝余孽办白事,这又不是当朝的王爷,他们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偶尔有人抬眼扫到顾彦轩,也只是漠不关心。
白皤供桌上摆着淳王夫妇的画像,檀木的框子,边缘磨的平滑。画像很年轻,是庄烈帝在位时宫中画师绘的。画像前方是个不大的香炉,内务府不知道从哪个库里翻出来的,上面歪歪斜斜地插着几炷香。香不名贵,闻着略有些刺鼻。贡品数量不少,样式却极其简单,随随便便地堆在案上。
“阿爹,阿娘,轩儿回来了。”
顾彦轩双膝一软,跪在灵前,脸色惨白,目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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