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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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舅妈要求去郊外住段时间时,慕昭心中是欢喜的。她正想找个由头离开慕府,舅妈就主动提了出来,这可说是人正瞌睡,对方就给了个枕头。
对这枕头,她当然要接住。她现下还没有能够完全脱离舅家掌控的立身之道,若在此时就揭了舅舅舅妈的歹心,与他们闹翻脸,弄不好他们会狗急跳墙,立就不顾脸面地将她献卖与人,反陷自己于不利之地。
得在有立身之道前,先不动声色、表现如前地稳住他们。遂也不管舅妈和蔼眸光下深隐着的怒气与寒意,慕昭只当什么也没觉出,如常柔顺浅笑道:“我都听舅妈的。”
“好孩子,叫你去那里住段时间,也是为你好。你身子素弱,不如你两位表姐,像上元节那夜,略走走就倦累了,是要趁着年纪还小好好调养调养的。京城喧闹,那处私宅清静,是个将养身体的好住处。”
徐氏正在人前絮絮叮嘱,以展现对外甥女的一片慈爱之心,却听二女儿慕妙容在旁嘀咕道:“那别院都多少年没人住了,屋宇快漏了吧,能住人吗?”
二女儿天生嗓音清亮,纵是嘀咕,周围人也可听个一清二楚。徐氏怕在一众仆妇前失了颜面,立冷声斥道:“胡说!难道我会让阿昭住破房子吗?!那地方早已派人修葺打扫过了,清幽雅致,比阿昭府内住的还要好呢!你这乱说话的性子,到底何时能改改?真要母亲为你操碎心不成?!”
慕妙容见母亲骤然发怒,还是当着许多下人的面斥她,立委委屈屈地咬住唇角。
相较心思玲珑、相处起来容易累人的大表姐,慕昭其实更喜欢二表姐直来直去的性子,尽管这直性子常教她说些不讨喜的话,但不管是喜是厌,到底真心。慕昭看二表姐委屈地眼圈儿都红了,为之打圆场道:“二姐也是关心我,舅妈不必苛责。”
徐氏在人前挽回了脸面,就从严母转回慈母,缓和了口气对二女儿道:“你若能有你表妹一半善解人意,为娘的也可为你少操些心了。”
慕妙容不擅察言观色,更不擅去透过外表去剖看人心。她以为母亲先是为维护慕昭而在人前斥她,后又是在真心夸赞慕昭而贬损自己,越发感觉委屈,泪花儿都要泛出来了,又不想在慕昭面前掉眼泪,一跺脚,一径跑远了。
慕婧容唤不住妹妹,只能携婢跟追了过去。徐氏暗叹二女儿天性驽钝小家子气,转脸对慕昭说“天色不早”,就要她启程离开时,却忽听见靴声橐橐,竟是儿子从长廊那头跑过来了。
徐氏根本没通知儿子慕昭离府别居之事,打算等慕昭人走之后再告诉他。她惊在当场,见跟在儿子身后跑的丫鬟是慕昭房里的菱枝,刹那间就明白过来,恨咬牙想,原是慕昭这狐媚子,悄悄派丫鬟递消息给明远,意图赖着不走的!
菱枝确实是慕昭派去的,但不是为旁的事,只是为在走前将那只锦盒还给表哥罢了。慕衡是从菱枝口中听说表妹要走,才匆匆赶来。缘何母亲忽要表妹离府别居,缘何表妹要派人送回这只锦盒,他想起那日送礼时大妹妹也在场,心中便将缘故猜到七八分。
徐氏生怕儿子拦着不让慕昭走,好在儿子奔近前来只是说道:“我来送送表妹。”
徐氏心下微松,暗想她的好儿子果然明理又守礼,先前的事定都是慕昭蓄意挑引出来的。不可再让狐媚子惑染她宝贝儿子半分,徐氏警惕心想着催道:“就走吧,出城到那宅子要好一段路呢,再不动身,到那里天都黑了。”
慕昭想自己这一走,就要努力别再回慕府这火坑笼子里来,日后在外头若有事要见表哥也不是想见就即刻能见,遂在暗一思索后,对慕衡微一福道:“我想与表哥借一步说话。”
徐氏差点控不住自己的神色,她没来得及拉住慕昭,眼见这狐媚子引明远走到边上去了,而后便不知在同明远嘀咕什么,嘀咕着还同明远一起望了她一眼,像是在同明远讲她坏话似的。
慕昭确实是在讲徐氏的事,话也不是好话。表哥明明有名列一甲的才华,而前世却在将至的春闱中以惨淡收场,不但连进士都没考中且还坏了才名与前程,全是拜他生母所赐。
前世,徐氏在春闱前私下贿赂考官大笔银钱,被皇帝在彻查科场舞弊时查出。表哥因此同当时所有涉及舞弊的举子一般,被夺去功名且接下来三届科举都不得应试。这意味着,近十年的漫长光阴里,满心抱负的表哥都不得不碌碌无为,而即使在十年后表哥能成功考中入朝,余生也得背负着曾经舞弊的名声,这对秉性清正的表哥来说,不啻是锥心耻痛。
舅舅舅妈对她暗藏歹心,但表哥从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前世燕王对她表露情意时,舅舅舅妈如抓住救命稻草。因那时表哥已因春闱舞弊案坏了前程,舅舅舅妈想若她能攀附上燕王,无法科举入朝的表哥就有另一条路可走,即成为燕王府幕僚,从此为有可能入主东宫的燕王殿下做事,这是一条甚比寻常科举更为平坦光明的前路。
舅舅舅妈对她以教养之恩相压,迫她定要顺从燕王,但表哥却私下对她说,在这件事上她只需听从她自己一个人的心意,不需要考虑他父母的养恩与命令,也不需要考虑他的前程,仅需想着她自己是否喜爱燕王、是否愿与燕王执手一生。
后来她与燕王一起,表哥便祝她与燕王白头偕老。再后来,皇帝强纳她入宫的旨意到府,她死活不肯去,来宣旨的内官令随行宫女强将她拉走时,表哥竟顶着违抗圣命的大罪,挺身护在她身前。
前世她见表哥的最后一眼,便是在那一日。她在被宫人强送进辇车中时,表哥在后未能追上,因他被怒惧的舅舅生生打折了一条腿。她忘不了表哥纵拖着断腿仍极力向她爬来时目中的悲愤与绝望,她不忍见表哥今生再陷泥潭。
于是隐去前世之事,另编造了一段话道:“……昨儿我去向舅妈问安时,在窗外听到舅妈和人说,她想为你贿赂春闱考官……我想这事是极不妥的,表哥需得留心着,以防舅妈铸成大错。”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表哥一身傲骨洁身自好,在知道舅妈有行贿之念后,定会极力阻止此事。慕昭说完就要离去时,听表哥慕衡在身后道:“妹妹在别院好生休养,待春闱后,我接妹妹踏青游春。”
慕昭回首见表哥眉眼笑意温和如春风掠过,回之以浅浅一笑。前世里表哥也说过春闱后要陪她踏青游春,但后来并没能成行,因科考后表哥因舞弊案陷身囹圄,等结案出狱时已是炎夏。
表哥那一十八年过得太顺,人生第一次受挫便是从云端跌到深渊。她犹记得那日同慕家人一起去刑部大牢接表哥出狱时,表哥囚衣褴褛、蓬头跣足,身上也因热天被关牢中近两月而气味不堪。从刑狱到慕府的一路上,表哥始终不肯在她面前抬头。
等回到慕府后,表哥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终日不言语不见人,再不如前常与她相见茶话。直到舅舅舅妈为表哥前程迫她顺从燕王时,表哥才自出狱后第一次过来见她,劝她在做选择时不要顾念其他任何人,要只为自己的心。
她今时选择提醒表哥避走前世冤路,正是为自己的心,为自己感念表哥情义之心。愿表哥今生能顺利入朝一展抱负,而她自己,也要走此生的新路去了。
夕阳下,慕衡望着表妹远去的身影,暗暗握紧了袖中的锦盒。
他会再将这只锦盒送给表妹的。按礼制,春闱名列一甲的进士,将会在放榜日于城中骑马游街。他会考中一甲,在放榜那一日策马至郊外,将表妹接回府中,再将这盒中耳坠送她,同时将深藏心底的情意,细细讲与她听。
不知为何,他总莫名有种感觉,好像这些心里话不止藏了自他情窦初开的这几年,好像比这要更久更远,久远地像是越过了一辈子,好像他曾有一世的光阴,至死都未能将心里话说出。
天色渐渐晚了,房中的啜泣声却还未止。慕妙容已抽抽噎噎哭诉半晌,犹没有将心中苦水倒尽,“……娘亲偏心……就是偏心!姐姐你可记得前几年请教习的事?表妹前脚刚说对乐舞感兴趣,娘亲后脚就为她延请乐舞教习,而我不过是想捡个漏、跟在后面学一学,娘亲都不允许,还将我严厉训斥一通,真不知我是她的亲生女儿,还是阿昭表妹才是她的亲女儿?!”
说着又悲从中来,泪珠滚得愈发多了。慕婧容已劝妹妹劝了许久,见她非但不止泪且还像要嚎起来了,无奈将室内侍女都屏退出去,近前搂着妹妹的肩,轻声问她道:“学歌舞是什么要紧才艺吗?你且想想,哪等女子需学轻浮乐舞娱人?又是哪等女子当学治家之道,来日可做一家主母?”
问毕见妹妹懵懵的像还不明白,慕婧容心叹了一声,附耳对妹妹低语几句,又嘱咐她道:“万不可将这话说出去的。”
慕妙容被姐姐附耳那几句震得眼泪都忘了落了,她噙着泪,愣怔怔地呆了好一会儿,方讷讷道:“……真……真的吗?是娘亲亲口告诉你的吗?”
慕婧容含笑摇头,“是我这些年看的、猜的。”
因适才所听太过惊人,慕妙容舌头都似打结了,“兴……兴许猜错了呢?娘亲与爹爹,兴许不是那样想的……”
慕婧容叹妹妹实在是驽钝得天真,只得慢慢讲与她听:“你想想,她的生母、咱们那位姑姑,当时私奔与人苟合,可是被祖父断绝关系、直接从族谱上抹了的。
她生母在咱们故里名声败坏,已然不堪,但好歹还曾有个诗书人家小姐的名头,她的生父就只是一个山野樵夫,连正经名姓都没有,使她只能从母姓。
咱们的爹爹娘亲,做事是定要有利可图的,她这样的出身,如不是真有可用之处,爹爹娘亲如何会好生养她,且还会在她对乐舞、庖馔等娱人之事感兴趣时,特意延师教导?”
“怎是这样”,即使已逐渐听信了姐姐的话,慕妙容一时仍难以接受父母的真正用心,她回想不久前娘亲是如何慈爱嘱咐表妹,感觉像不认识自己的生身母亲,甚至就连眼前的亲姐姐,也像是刚刚认识,一再颤声重复道,“怎是……这样……”
“不必误会娘亲‘偏心’,她这些年所受的慕家恩惠,都是要还的,而如何还,来日也只能听从咱们父母安排。”
慕婧容眸中浮起一丝无奈的不甘,但随即又被傲气压下,“也不必嫉她貌美多才,她既有那样一对生身父母,凭她如何姿色过人多才多艺,这一世都上不得台面,只能为人姬妾,终生受主母制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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