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曾经

那日，冬雪覆满山野。

        草木皆败，野果全无，狐狸竭力奔跑，待再翻过一座山岭，也许会有人家。如若不然，它只能未活明白便曝尸荒野了。

        山路陡峭，敏捷的狐狸赶路总比人要快些，后脚踩前脚，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梅花状的脚印。这处无人来，它本以为只会有自己的脚印，此后才知，对面正有一串布靴的脚印同自己相向行来。

        神佛拨弄因果，白毛狐狸和褐衣僧侣相遇。

        “阿弥陀佛。”僧侣拄着木拐，立掌微微低头念声佛号，面色庄严且慈悲，“小狐狸，数九隆冬，何故独在山间奔跑？”

        狐狸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

        僧侣不觉得狐狸会说话，自顾自猜道：“没有食物，出来觅食？”说完摇了摇头，遗憾狐狸恐怕是徒劳无功。

        狐狸不叫，也不跑，只在原地昂着头和眼前人对望。僧侣蹲下身来，狐狸跟着摆头，浅色的瞳仁映出一张明俊的脸。僧侣有些意外。

        “你竟不怕人。”

        四周连山起伏，狐狸在僧侣臂弯里缩着，尾巴环到脖颈前贴紧他的手。僧侣行路不疾不徐，步履稳健，狐狸眯眼观着一路的风景，渐渐安然入睡。再睁眼，四面墙壁残破，是间被遗弃的屋子。僧侣生了火，在烤木杈上冻僵的饼。

        见它醒来，他撕下烤热的一角递给它。狐狸吃一口看他一眼，面饼热乎乎的，僧侣眸里的火光也暖融融的。它决定跟着这个人。

        此后寒暑交替，它在僧侣的怀里度过岁岁年年。僧侣云游四方，逢冤必雪，逢痴必劝，逢善必行，逢伤必救，世人称他“鉴玄大师”，对他甚是崇敬。

        鉴玄独来独往，唯爱看佛经，狐狸会趴在他肩头，跟着看。鉴玄常常指着经书里的字句解释给狐狸听，偶尔陈述自己的看法，在狐狸点头后哑然失笑，摸摸它的脑袋。

        云游的终点本是京城，鉴玄是京城普济寺的僧人。

        然而京城来信，百灯宴前夕皇帝下旨废后，前来赴宴的忠武将军勃然大怒，威胁皇帝如果废后便起兵造反。

        情况僵持，住持让鉴玄暂缓行程。

        鉴玄便在江南法雨寺暂歇。

        寺庙里生活枯燥，经书于狐狸而言晦涩难懂，一日，它忍不住问：“人间没有其它书吗？”

        鉴玄吃了一惊，合上书把狐狸抱到眼前：“你在说话？”

        狐狸见瞒不住了，索性现出原型，青纱笼白衣，恍若暮春之神降临依偎在他怀里，茂密的青丝铺洒了两人满身。狐狸说，自己名墨孤青。那天，鉴玄整日无话。

        后来，他的禅房里多了坊间的话本，墨孤青还像以往一样爱缩在他怀里，话本也爱在他怀里看，他只能无措地搂着他，不知如何言说。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读到志怪小说，墨孤青指着书里的字句，笑得两眼弯弯：“这书写的怪。人有善恶之分，妖为什么没有善恶之分呢？”

        鉴玄漆黑的双瞳闪了闪。

        原先鉴玄就不准墨孤青乱跑，他化成人后，鉴玄更不准他离开禅房，理由还是外面危险，只不过后来要严肃得多。墨孤青不解其意，仍爱隐身偷溜出去。

        某个深夜，烛影摇红，墨孤青翻阅着话本，鉴玄自他身后蒙上了他的眼睛。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外面很危险。”

        第二夜，鉴玄回房，发现墨孤青的头发上沾了朵槐花。

        寺庙里没有槐花，鉴玄面色惊讶，搬出昨夜的对话，墨孤青摸了摸鼻尖：“我没说是江南城外面，还是寺庙外面。”

        鉴玄叹气，伸指点了点墨孤青的眉心。

        他又蒙上墨孤青的眼，墨孤青以为是什么游戏，乐意陪他。

        “你会离开我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寺庙外面很危险。”

        第三夜，墨孤青摘了串槐花做书签。

        墨孤青说：“我没有离开你，我只是去玩，会回来的嘛。”

        鉴玄再次点他眉心，蒙上他的眼睛。

        “你会远离我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心悦你。”

        他的语调带笑，覆眼的人颤了颤指尖。

        鉴玄的眼睛变成了金色。

        众人皆道他已成佛。

        第四夜，墨孤青不见了。

        白日，鉴玄外出讲经，和尚们冲到禅房，直言墨孤青是妖，叫他不要影响鉴玄的名声，让什么仙人用葫芦收了他。

        收他的不是仙人，因为话本里的仙人是好的，这人是坏的。

        这人邪得厉害，把他关在葫芦里，大笑：“妖族已灭，你是那边来的吧？四十九个了，七七四十九日后，我的神丹就练成了，哈哈哈！”

        墨孤青用遍所学，均不能打破葫芦，他从未如此后悔不学无术。好在空间术依旧能用，他还能现学现卖。木灵族最顶尖的功法是《万叶吟秋》，他爹曾说自己学了十年，这比起《浮影术》只会更难。但后者墨孤青用了几年也没学会，他不敢赌。

        七七四十九日，他学成万叶吟秋，第四十九日将将从外界割裂葫芦，逃出生天。逃离时身后还跟着一堆人，对他喊打喊杀。

        自那以后，墨孤青明白了鉴玄为什么说外面危险，他决定在实力足够前，要么易容要么隐身。

        他去了法雨寺，又去了普济寺，没有找到鉴玄。他叹无缘，细思下来，自己虽不是妖，别人未必这么想，确实不该再毁坏鉴玄的名声。

        他独自在京城玩了会，便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金瞳的和尚做了国师，广寻天下俊美青年。后来，年轻的丞相广寻天下绝色美人。

        世人只道他们为皇帝而找。

        未曾想过他们找的，是一个特定的人。

        ＊

        冥殿之中。

        蓝火幽微，盘中餐奇形怪状。

        柳秋烟位于首座，施施然用筷子夹着菜，见石桌旁三人无人动筷，妩媚一笑：“可是菜不合心意？也是，人界的菜和冥界的菜很是不同。”

        她一袭黑色华服裹身，装扮美艳，大露雪白香肩，眼尾上挑，一颦一笑间摄人心神。

        柳秋烟突然出现，除了跟她一起来的雷夜鸣，其余人都很惊愕。她一挥黑袖，转眼就带几人来了冥殿。

        墨孤青垂着眸，反复思索那句“不择手段得到你”，闻言随便点了点头。

        雷夜鸣靠着石椅的椅背抱着臂，并不打算动筷，眼睛瞧着这边，一副看戏的样子。

        纪冥风离柳秋烟最近，皱眉看着她，不解道：“母妃……这是怎么回事？”

        柳秋烟掩面轻笑：“傻孩子，如你所见，我们是冥族呀。叫我冥主吧，我已经不做景元国的仙妃啦。”

        纪冥风还想再问，话语太多，一时乱糟糟的都哽在喉头。墨孤青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柳冥主，你方才说的‘不择手段得到你’是为何意？”

        “我不姓柳，我单名烟。”柳秋烟风情万种送去眼波，媚声道，“冥族因执念而生，我的执念是‘爱而不得，渴望成为最令人神魂颠倒的女人’，冥风的执念是‘不择手段得到心爱的人’。”

        她意味深长地补道：“我选的。”

        墨孤青听完看向纪冥风，纪冥风正好也看向他，眼神相接，纪冥风慌乱道：“我……我不知道。我随便说的。”墨孤青恍然大悟。

        “我还想了好久。”

        纪冥风避开他的目光，看向柳秋烟，眉头又缓缓皱起：“您为何去了人界找父皇？为何说我们是妖？为何不辞而别？”

        柳秋烟支着脸，回答：“我不辞而别，只是因为我玩腻了，想离开就离开咯。孩子，别把母亲想得太好，我以前是演戏骗你父皇呢。至于其它问题……”她似乎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皱眉目光瞥向雷夜鸣，雷夜鸣不明所以地耸肩。

        “你们要回人界，是吗？用我送冥风的那把剑为媒介。”她迅速地一挥长袖，“回去吧。”

        三人再次陷入之前的晕眩。墨孤青闭眼前，看见柳秋烟盯着他，轻柔地叹。

        “长大了。”

        他们明明没有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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