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忘忧镇(三)

…………………………

        窦章在神庙住了四天，这四天他一直没有去镇里行乞。

        他其实想立刻去镇上，找小牛那些人抢回簪子。

        可是那天他肚子饿得不行了，在溪边生吃了些污臭的青苔和萱草，让他活生生疼了好几日，根本直不起身子。

        他在神庙里疼得直打滚，滚出了地上铺的布子以后，裸露在外的皮肤还被地上的石砾和杂草割伤，肚子和身体哪里都疼，可是脸很热，他感觉自己脸像是烤红薯一样烫。

        “呜…我是不是要死了，娘，小豆子要来找你啦”

        窦章疼得冒汗，侧着身子蜷曲起来，手狠握住地上的野草来试图缓解疼痛，“好疼……我…我不想被疼死，神女娘娘求…求求你，让我换一个死法吧……”

        窦章侧身倒地，身子正对着那颗神女头，他痛得胡言乱语，一会儿嘟囔着“娘”，一会儿哀求着“神仙”，就这么晕了过去。

        傍晚映日红霞透过茅屋采椽、七穿八洞的神庙，落在碎石地板上倒显了几分柔情；枝头野雀，倦鸟投林，发出振翅飞鸣的声音；檐间年久失修，碎石子打落在地上发出“嘣啪”的声响，随着这声音，窦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醒了。

        就像他之前几次一样，他想，大概是娘要让他再好好活久一点，于是他佝偻着，把手撑在膝盖上起了身。

        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但是他又饿了，“得去镇上了…不然真的会饿死在这。而且还要去抢回我的簪子……”

        窦章把桌布叠好藏起来，看了几眼那个烛台，不知想到了什么，将它藏进怀里。

        忽然听见神庙里响起“淅淅索索”的碎声。

        他知道这神庙里有老鼠，有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那老鼠还凑到他身边，他想捉住它，但是没有力气。于是只好吞了吞口水，提腿向镇上走去。

        窦章走着走着渴了，就随手拽起一把被霜气打湿的枯草放进嘴里嚼吧嚼吧，虽没多少水分，却聊胜于无。

        他走了很久，终于到了溪边。

        此时落日已半挂山间，隐约照在水面些红光。

        窦章已经不敢再吃青苔了，于是只跪在岸边捧起水“咕咚咕咚”大口喝着，直到终于喝了个水饱。

        他脱了鞋，看到脚底磨出来的许多血泡子，又舀了一捧水，向旁边挪了挪然后清洗伤口。

        他一边洗着，一边看着不远处那间茅草屋。

        那里以前有人住的，是专门来看守这水中一大片莲花与莲藕的，可是后来那人失踪了，听镇上的人说是被溪里的妖怪吃了。

        窦章这么想着，忽然，他惊悚地看见不远处的溪中有一大片黑影正向他的方向游过来，他被吓得犟直了身子，下一刻巨大的求生意识让他抱着鞋狂奔。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哪来的力气，他只知道要拼命地跑。

        最后一片红霞依旧照在水面上，似散非散。

        窦章没听见那东西上岸的声音，但是他知道，那绝对不是人，也不是动物。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胸腔因为跑得过于快而带来一种撕裂感，嘴角哆嗦，背后冒出许多冷汗。他反手揩了揩，湿热的后背被冰冷的手凉到，轻轻颤了颤。

        天此时已经黑了，他不敢在这荒郊野林睡觉，于是一步一步向镇里挪去，两天后他才走到，并且成功找到了小牛他们。

        ……

        事回刚才。

        窦章现在跪倒在地上，眼前模糊一片，意识朦胧，他感觉浑身都难受，口干，肚子也绞痛着，而且头很晕。

        可他却连搓一搓胳膊的力气也没了。

        他已经筋疲力尽。

        窦章听见巷口有人路过，但是似乎没人看见他。

        哈，即使有人看见他也不会理会的，他只是一个要饭的而已，谁会在他身上停留目光呢。

        他听见有人嘴里“哼哧哼哧”发出沉重的喘息，像是陈旧的烧火风箱苟延残喘……原来这声音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感觉好笑，嘴角咧了咧。

        窦章手上还残存着牛三眼睛里流出的鲜血干涸的触感，鼻子里若有若无能嗅到一丝血腥味儿，令人作呕。回想了一下这么些年来，他和牛三一群人争得你死我活，好笑极了。牛三知道那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他一直看不惯窦章，抢簪子不过是和往常一样，想杀杀自己的威风。他本以为烛台相抵，威胁到牛三的生命就能让他还回来，哈，看来簪子真的没了……

        “簪子也丢了，到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回头牛三恢复好了，肯定要找我复仇……啊，好饿啊，活着好累，就这样吧，冻死饿死总比疼死好”

        他这么想着，无视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顺从地准备接受死亡。

        就在这时，忽然“啪”地一声软物撞地声响起。

        …………………………

        陶姜看着画面中小乞丐听见声音以后，没有抬头，反而抖了一下，虚弱地动了动。

        静等了片刻，没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窦章缓缓抬头，手肘撑地，挺起了身子。

        他头发被冷汗打湿，服帖地粘在湿润的额头上，有些神情恍惚地看着眼前那个巨大的雪白馒头，他以为这又是自己饿极了出现的幻觉。

        小乞丐盯了馒头一会儿。

        片刻，他无力又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触了触那馒头。顿时，他长睫掀起，莹润的黑眸也瞪大了些，那竟是真的馒头，不是幻觉！

        他一把将它抓过来。

        馒头温热柔软，上面残留了些刚在地上沾上的灰。

        [(窦章狐疑地看着周围，眉头短促地皱了下，嘴里小声呢喃）“……刚才有人来过吗？”]

        陶姜看屏幕里小乞丐拿着馒头也不吃，就半坐在地上盯着它看，看完了馒头又看看周围。

        看他的表情，好像露出了一个无奈又劫后余生的自嘲的笑，随后，他把那馒头宝贝似的藏进怀里，一手轻按住还在抽痛的小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子向前走去。

        “小乞丐怎么不吃啊……”

        陶姜心头疑惑，不过游戏也没给出解释，于是她只能看着小乞丐一步一步走着，而且她还不能缩小画面，要是稍微漏看一会儿，她连小乞丐在哪都不知道了。

        陶姜拿出作业，一边写一边分心看着小乞丐。

        她目前大二在读，学的视觉传达，作业多得吓人，不过寒假还很漫长，来得及~

        陶姜点了点屏幕缩小画面，她随着小乞丐前进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动着地图，发现他这是要回神庙了。

        出了镇子，前方不远处出现一条小溪。

        陶姜看着有些熟悉的画面，忽然想到，“这不就是我的宝第一次死的那个溪边茅屋吗，意思这地方还是来回神庙的必经之地？妈呀，鱼人妖怪啊宝子！咱们别回神庙了！”

        陶姜心急如焚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然而什么也没出现，要是小乞丐这次死了，岂不是又得重新读档……

        小乞丐走到溪边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停了下来。

        他忽然走到路旁捡起一根粗长的树干，他细瘦的手艰难地握着树干将它举起，然后尽量远离溪边，紧贴着路侧走着。

        “咦，他怎么知道要拿个武器防身的？不错嘛~不过你还是走快点吧…看得我可太揪心了”

        陶姜甚至紧张地屏住呼吸，以防会突然出现什么恐怖的东西。

        日光粼粼荡漾在水面，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什么也没有发生。

        窦章顺利地路过溪边，回到了神庙里。

        斑驳日光从支离破碎的重檐庑殿顶以及窗牖漏进庙中，青石板砖上旖旎着柔和美丽的光斑。

        进入庙殿以后，窦章的步子落在地上激起层层灰尘浮空，于是那空中光线中又氤氲着细小颗粒。

        他勉强撑了一路的虚弱身躯此刻终于再也站立不住，他坐靠住身后冰凉的墙面，仔细又小心从怀里地拿出馒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随后，陶姜见小乞丐从神像的身后取出藏着的那块桌布，费力地把它在地上铺好以后，自己像是找到归处一样，直接倒了上去，然后陷入了昏迷。

        “桃桃，赶紧睡觉别玩了，你姑姑打电话说明天早上她们一家来咱们家拜年，你到时候可别给我赖床不起奥”

        陶母在门外对着陶姜说着。

        “知道啦，我这就睡了”

        陶姜意犹未尽地看了眼睡着的小乞丐，“宝~你先待着，妈妈回头来看你奥~”。

        游戏这时候没出现存档的选项，于是她只好保留游戏界面，关了平板进入梦乡。

        …………………………

        “呼~累死我啦”

        陶姜趴倒在床上，手反过去试图给自己捶背。

        今天一整天她帮爸妈做饭，给姑姑姑父拜年加陪聊，陪堂弟堂妹玩，还洗了碗锅打扫卫生，感觉身心疲惫。

        一看表都晚上十点了，不过距离她睡觉还早，看下小乞丐在干嘛再睡觉~

        画面中小乞丐站在无头神像前，正吃力地撕扯着那块曾铺在身子底下的桌布，布满淤青的手臂因用力而冒出青筋，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是想把这个桌布撕开做成衣服吗”陶姜若有所思地猜着，她顿时母性大发，“…我这就去给宝买个衣服！”

        这时候画面上倒是出现了“聚宝斋”这个选项。

        “日用品”页面有一个红点，大概是更新了的意思？于是陶姜点进日用品里，这次她轻车熟路地翻到最底下。

        果然，最下面出现了之前没有的一套朴素的衣裳。

        [服饰名称：白色棉麻布衣＋黑色长桶棉靴

        功效：抵御寒冷，增加体力点5，速度＋10]

        “就它了！简直是为我的宝量身定做的”

        陶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正准备支付的时候，又看了眼旁边的“武器”页面上的红点。

        “小乞丐去打架都没个工具，只能拿烛台……而且这个世界可是有很多妖魔鬼怪的，这可不行，我得给他找找有什么东西能防身！”

        点开“武器”页面以后。

        什么轩辕屠龙宝刀、玄武七星闪金锤、灭刹碧水孤星刃各数武器应有尽有，看的陶姜眼花缭乱。

        这次她没有一翻到底，毕竟这个养成游戏也是升级流，所以她也稍微留心了一下以后要给崽崽准备的武器……

        她心里有了选择了，不过目前级别不够，买不起，所以这次果断拉到最下头，黄铜级别的武器选择还挺多。

        有剪刀、有弓、还有一支一支卖的箭，而且备注上写的一天只能买一支……

        坑爹货，谁买谁脑子有坑！

        陶姜无语地叹口气，选了唯一一个看起来比较合适的武器——一把普通的漆黑鎏金小刀，刀柄处叠鸾着金色的花纹，刀身通白反光。

        于是她把小刀和那套衣服一起加入购物车。

        [陶玩家您好，您已成功购买武器[短刀]与[棉麻布衣一套]

        “这次要怎么给他，总不能也凭空掉地上吧？这不是会很没有逻辑吗”

        陶姜正这么想着，只见小乞丐面前凭空出现了用牛皮纸包着的衣服以及一把刀，径直往下掉到了地上。

        “……系统，可真有你的”陶姜无语地挑了挑眉。

        纸包掉在地上扑起一地的灰尘，刀柄碰到石板砖发出的清脆声响在空荡的庙中激起重重叠叠的回声。

        陶姜只见小乞丐僵硬地停下了撕扯桌布的手，像是一只被吓呆了的仓鼠。

        这“仓鼠”骤然抬起头向庙顶梁柱望去，并没有人在那。

        [“……谁在这儿？”]

        窦章咽了咽口水，头皮发麻，他在这个神庙住了这么久，除了老鼠蟑螂爬行发出的声音，这里只有他一个活物。

        静待了片刻，没人回复，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他鼓起勇气向那纸包探去，拿到手上拆开，发现竟是一身厚实的棉衣裤和一双短靴！

        他又弯腰，伸手翻开那地上被杂草遮住的地方，赫然是一柄短刀，漆黑闪金的刀鞘包裹着锋利的刀身，细致看去，刀柄底部还刻了一个字，不过他并不认识。

        窦章警惕地握住刀柄，抬头仔细地看遍了庙中的每一处。

        [“你是谁？为什么给我这些东西？”]

        一片沉默。

        于是窦章走出了神殿，甚至绕到庙的后方查看，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别的人在，他回到殿内，微微喘着气。

        陶姜看着小乞丐一系列的动作，心想：

        “这游戏太细节了吧，就好像他在和我互动一样，按理说别的普通游戏里，他直接捡装备拿着用就行，不愧是大制作啊”

        小乞丐又回到了神庙里头，稀碎日光从残破的庙顶劈了下来，照在无头神像身上。

        窦章缓缓抬头，看着前头那尊高大耸立着的神像，抿了抿嘴，又将狐疑的目光投在神女的头上。

        [“……是你、您吗？(窦章除了这个想不出别的理由了，这里绝对只有他一人，可东西却凭空冒出来。）]

        依然沉静着。

        “好嘛~小可怜以为是神仙给他的，其实是妈妈我给你的哦，你们这个世界上确实没有神仙了宝贝”陶姜撑着脸，嘴角挂着姨母笑。

        [“多谢神女娘娘……得罪了”]

        这句话显示在屏幕上之后，然后陶姜就见他瘦弱的身躯卖力地推着那颗神女颠倒的石头，他脚狠狠蹬地，借力来挪动神像的头颅。

        终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那颗神像的头从倒着的状态变为正着的。

        随后，他深深鞠了一躬，眼神复杂地看着那颗虽破旧却依然秀美的神女头。

        小乞丐怀里抱着那身新衣服，然后颇有些面红耳赤地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换上，那实在太暖和了，他感觉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脚都开始回温了。

        窦章把那柄小刀放进了衣服里。

        看着脱下来的那身破旧衣服，他犹豫着，却舍不得扔掉，于是连带着桌布一起藏了起来。

        换了衣服的小乞丐倒没有那么落魄了，但他长期咽苦吞甘、饮冰茹檗的，身体自然瘦弱不堪，那身新衣服却恰好合身，简直同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陶姜看着他，深觉“人靠衣装”这句话说得真对，她对于小乞丐的印象归结为“黑俏”二字。

        小乞丐长得黑黑瘦瘦，身姿挺拔，十一二岁的话，他这个个头绝对不算矮，难为他讨饭还能长这么高了。

        他的脸好像没有第一次见的时候那么脏了，乱糟糟的头发被那根黑色束带结发髻于顶，五官清晰地显露出来。

        小乞丐眉型如月、似弯非弯，尾梢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果忽略掉因干涸而开裂的死皮，他的唇形清晰、唇瓣饱满，尤其那双丹凤眼格外动人，长睫覆住黑曜石一般的瞳仁，野性之余略显温柔。

        ……

        窦章几乎要落下泪了。

        他的肌肤被柔软舒适的衣服面料包裹，整颗破碎的心好像也忽然被拢了起来，他觉得活下去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娘去世前告诉我，豺狼般的叔叔婶婶不堪依靠，让我去找远嫁静思城的姨娘，娘说虽然她俩未出阁的时候关系便不好，这么多年也未有过联系，但我毕竟是她的遗孤，去投奔姨娘她未必不肯收留我，哪怕留我在她家当佣人也好歹有个安身之处。

        但我不愿离开娘沉睡的这片土地，哪怕要饭挨打，我也能常去娘的坟前相陪、扫墓添香。昨日有了口温饭吃，今日又有新衣与利器防身，我总归能堂堂正正活下去了。娘生前还在世时，便想让我好好读书，长大了当大官、当好官，而我当时年幼不懂事，连现在认识的那几个简单的字，都是娘当年逼极了我，我才勉强学学，唉，若当时……再去看看娘，就离开吧”]

        “哇，要离开这了？这是要开启支线任务了啊！”陶姜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带着困意的眼。

        小乞丐毫不犹豫地往神庙外走去。

        之后，他又复杂又感激地回头看了那神像一眼。

        如果他此时认识字的话，如果这神庙没有那么破旧的话，那么他和陶姜都会看到那尊无头神像身后刻着的题字与两侧的颂词。

        “哦吼，这就出发了？游戏进度还挺快”陶姜有些昏昏欲睡，按了按太阳穴，忽然激动。

        不过激动之余又有些担心，“破游戏连个主角定位都没有，小乞丐走到哪我都不知道……”

        她缩放着地图，这时候，屏幕上出现：

        [陶＊玩家您好，鉴于您对于角色[窦章]喜爱程度已达到15％，您可以点击角色[窦章]以定位其坐标位置。在接下来的游戏中，您将掌握角色[窦章]的所处位置与地点。]

        “胡说八道什么，我对我宝可是百分百的喜欢！”陶姜不服气地哼了哼，“不过这游戏还挺人性化”

        她将小乞丐放大点击了一下，然后果然小乞丐头上出现了一个黑色三角箭头指着他。

        陶姜试着把地图缩到最小，也可以在地图中看到那个标记小乞丐位置的黑三角箭头。

        “能知道小乞丐位置就好，哈，困死了”

        于是她果断放下平板，安心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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