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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第九章

        朱霁仔细看完了密奏,心里却五味杂陈。这封密奏,王瑾压得很及时,里面主要的内容,其实就是对安王下的杀招。

        在密奏中,荣恩公怒陈了安王的谋反嫌疑,并且认为即便安王没有反心,任由藩王做大,也是帝国的隐患,削藩势在必行。他在密奏中给永续帝罗列了三条削藩的建议,一是将安王调离经营多年的封地,借口为他改善生活环境,让他就藩南方,从此无法携夷自重;二是借鉴汉武帝“推恩令”,渐次取缔藩王兵权,肢解封国的土地和人口;三是将主要诸位藩王的世子都押送至京城“勤王”,建立勤王府长久驻京,看起来是提高规格,其实是为了统一软禁起来方便管理。

        这三招一招比一招狠,且既不伤和气,也不会落人口实。如果能够顺利推行,安王莫说篡位,能不能保全身家性命都是个问题。

        虽说永续帝不一定会采纳荣恩公的建议,但是密奏能被王瑾压下来,连面圣的机会都没有,才能令安王父子安心。

        朱霁一方面感慨荣恩公心思的深沉,恨他要置自己于死地,另一方面又佩服老人家的修为和道行,日薄西山之时仍然秉承对先帝的不二忠心。

        王瑾也早已看过密奏的内容,与朱霁有相似的感慨:“荣恩公一把老骨头都快入土了,心还跟明镜一样。密奏里连王爷大体佣兵的数目、可能驻兵的地点,都猜测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老头子,还真是有两把刷子。”

        “毕竟是追随皇祖父出生入死的肱股之臣。”朱霁将密奏收入胸前的衣襟,对王瑾再度致谢了一番。

        王瑾微微一笑,表示领受,却蹙眉问朱霁:“不过,洒家有一件事不太明白。圣人命世子入京,是听了洪承恩那个酸怂臭皮匠的挑唆,可是世子怎么真的敢来?王爷举大计就在眼下,这时候深入虎口,实在冒太大风险了。”

        凭王瑾对安王如今势力的了解,即便朱霁随便找个借口不来,就永续帝那个面团子的性子,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因此朱霁来京,就颇有自投罗网的嫌疑。

        朱霁怎么能告诉王瑾自己的一片私心?本来他也觉得没有来京的必要,可是看到圣谕上写明了,进京之后让他下榻在荣恩公府,他一下子便动心了。

        当时,为了能来京城,他劝说了父王,称自己进京可以麻痹永续帝,还可以更好地调配王瑾、宏庵法师这样的内应,在皇城根下楔一根钉子,里应外合,对年末的起义大有助益。安王考虑了一番,最后应允了。

        “也是想进宫探探圣上身边的虚实,所以就来了。”朱霁随口扯一句谎,搪塞过去。

        王瑾便不再追问,只说:“现在圣上身边没有什么有本事的人,上蹿下跳的唯有洪承恩、李泰齐这种红口白牙惯爱纸上谈兵的酸臭文人,皆不足为惧。而且圣人表面上重用他们,其实不喜欢他们。”

        如今朝堂上,阉党与科举取士的所谓清流势同水火,王瑾整日也要与洪承恩、李泰齐等人缠斗。身为权奸他虽然觉得其乐无穷,但也希望有朝一日一劳永逸剪除对方,自己的权势地位可以更上层楼。

        “偌大个国家,总要有管事的人。”朱霁抬起眼眸,意味深长对王瑾许诺:“所谓能人不问出身,治国本就是贤者上位。秉笔大人是我安王府的家人,我们父子成事之时,便是秉笔大人掌印之日。”

        王瑾眼眸一亮,对朱霁拱手:“那卑职一定恪尽职守,静候佳音。”

        要告别的时候,朱霁微微考虑了一瞬,还是对王瑾提了一个小请求:“秉笔大人属下眼线众多,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王瑾微微一愣,猜想朱霁一直喜欢文玩丹青,便道:“世子可是要巡找什么宝物?”

        他此时有点后悔前几天没能抽个空去甘露寺,把那幅《东山林壑》搞到手,今日见朱霁只顾着送沈公爷的密奏,都没上供点像样的财宝。这几日一定要再去敲一敲宏庵那秃驴的竹杠才行。

        “秉笔大人明察,我正是此意。”朱霁就喜欢这群权佞之人迅捷的头脑,便直言道:“鄙人一惯喜欢文玩,偏偏近来想要一枚田黄石的刻章。也是旧物了,大概流落到了公侯世家手上,或被什么奴仆典卖了也未可知。若是秉笔大人有闲,便顺路帮忙找找。”

        “田黄石可是稀缺的宝贝,确实值得搜罗。”王瑾点点头,又问:“世子要找的刻章上,是什么铭文?”

        这可把朱霁问到了,他不知道沈书云丢的刻章上铭刻了什么内容,便扯谎说:“时日太久,也记不清楚了。若是哪天想起来,我让四宝给您传达一声。”

        王瑾应承下来,说:“倒也无妨,总归值得世子惦念的田黄石,成色大概也世间无两,洒家尽力去办便是。”

        “有劳秉笔大人。”

        次日,朱霁戴了梁冠,换了胸前三爪龙纹补的朱红色衮服,一早入了禁中。

        他离开京中的时候是十来岁的孩童,小时候母亲健在时,他也时常入宫给皇祖父请安,但印象已经很浅淡了。如今少年裘马的年岁,已然换了心境。

        马车到了宫门前,朱霁下来改换便辇,世子匹配的辇车没有顶棚,坐在上面正可看到宫廷的全貌。

        外朝三大殿恢宏巍峨,宫檐上琉璃吻兽稳重有力地吞住大脊,瞬间便令他升腾起奋发与占有的野心。

        这一刻他不拒绝承认,自己与祖父和父亲在一件事情上确实极为相似,那便是对权势的渴求与热忱。因此,看到太和殿正中坐着的堂兄时,他必须努力压抑着内心的不平之气,才能换上恭顺温润的表情。

        永续帝今年二十五岁,名唤朱雯,是先帝的嫡长孙。先太子没等到继位就病亡了,先帝本来并不想让朱雯继承皇位,但看到他在太子病重时不舍昼夜地侍奉在侧,被他的孝心所感动,几年后还是将他定成继承大统的人选。

        登基以后的永续帝,肥胖而臃肿、善良且懦弱,在权宦与文臣之间左右摇摆,未能有一次拿出什么像样的决断,唯独听信文臣的建议,在打压先帝的托孤之臣上,付出了极大的勇气,荣恩公正是其中的代表。

        面圣之时,朱霁和颜悦色、谦卑恭顺,对这位皇兄一口一句圣人,将永续帝哄得十分开怀。见他这般潇洒超逸的形容、温文尔雅的举止,永续帝难以理解为何洪承恩总是在折子里言辞激烈地谩骂这位堂弟和他的四皇叔,总说他们如何如何狼子野心,是国家的心腹大患。

        本就是在意亲情的良善庸碌之人,加上一旁大太监王瑾推波助澜,一顿宫廷家宴下来,永续帝对朱霁几乎可以称得上欣赏了。

        果然,如同王瑾所承诺的那样,一切都顺风顺水。送别朱霁出宫时,永续帝甚至许诺过段时日,洪承恩和李泰齐不再反复上书的时候,就送朱霁回蓟州去,更丝毫没有让他在京中禁足的想法。

        朱霁内心满是嘲讽,面容上却一副亲兄热弟的感念表情。

        回到荣恩公府上时,太阳已经西斜。四宝去备水,稍后侍奉朱霁宽衣沐浴。

        完成了入禁面圣的大事,朱霁也觉得身心松弛。于是摘下梁冠,懒得换朝服,一个人在存雄居院内散步,感受惬意的秋爽。

        荣恩公要求他只能在存雄居内行走,他便在院墙上的月洞窗前驻足,窗外恰好是喷涌的墨泉。经过一个夏日雨季的存蓄,初秋是泉水一年中最丰沛的时节,泉源腾空,水涌若轮,看着令人心旷神怡。

        这时,沈书云从蓬蓬远春走出来,若有所思地漫步到墨泉边。

        秋风有了凉意,她的月白纱罗裙衫外,添了一件水红色半臂,领口别着牡丹纹样的金扣,秀发在额顶挽成单螺,只清素地装饰一枚南珠。

        这样的打扮,虽然不失少女的秀丽,却因她长年浸润于书画丹青经历,染上了一丝不合年纪的孤高疏淡。

        这种不同寻常的风采,若是寻常男子,恐会觉得高不可攀、只能远远观赏,却恰恰是朱霁所喜爱稀罕的,盖因为他也是一样自负桀骜,勤勉早慧的人。

        存雄居在蓬蓬远春上首些的位置,沈书云又正在出神沉思,完全没有察觉到围墙上的月洞窗前,有人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

        沈书云手中拿着一朵不知在哪儿摘下的木芙蓉,眼睛注视着泉水,素手将花瓣拆下来,一片一片丢到泉水中,冰肌朱颜也难掩她此时此刻深深的哀愁。

        她有心事。

        在想什么呢?还在为了丢失了田黄石苦恼吗?朱霁揣测着,却又觉得她的苦闷,并不是来自一时一地,而是很久以来的一种积攒。

        这时,念春过来寻沈书云,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朱霁听不见具体内容,就见沈书云把已经拆光了花瓣的绿萼丢到泉池里,转头带着念春往沈公的凌云院方向走了。

        热水准备好了,四宝上前请朱霁去濯洗沐浴。他步履沉沉,一边走一边问四宝:“这两日,沈家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方才备水的片刻,世子留在府上的侍从,已经把荣恩公府上发生的精彩故事当成闲话学给了四宝。

        见朱霁这样问,四宝想了想便说:“好像是有。曹管家手下的人对咱们的人说,昨日他们家后宅是起了点冲突,沈大姑娘用折扇打了二姑娘,据说下手还挺重,挺俊俏的脸被打成了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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