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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夏北光的日记2


后来父亲就很少再生气或者发火了,或许是因为愧疚,他将一切都默默隐藏,独自隐忍。

        我毫不怀疑我的母亲厌恶我,每当父亲抱起我,将我放到自己的腿上低声细语地讲述那些故事之时,母亲都会露出那种熟悉的,嫉恨又怨愤的神情。

        她的头发很漂亮,像海藻一样蓬松卷曲,露出一点皎白的脸,嘴唇被仔细涂了颜色,勾勒出殷红的唇瓣,像是染着血。

        母亲总说父亲偏爱我,因为父亲只允许我坐在他的膝弯里,也因为父亲只会亲吻我、拥抱我,跟我讲那些古怪又遥远的故事。

        父亲甚至在弟弟出生之前说过,我是他留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理由。

        母亲因此讨厌我,嫉妒我,不允许我接触我的弟弟。

        “如果你没有出生就好了。”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个春寒料峭的季节,一阵清风刮过,那开满荼靡山茶花的树就扑簌下殷红的花瓣,落在她檀木一样乌黑的头发上。

        美丽得像是神祇阿芙洛狄忒。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她抱起弟弟,从我身旁走过。

        那雪白裙角如同湖水一样层层荡漾开来,又翩跹着离开。

        无由来的恶意占据了我大半记忆,每当我感到受伤去父亲那寻找慰藉的时候,父亲总会轻轻抱住我,将我拢进他的怀里。

        他不消说什么,只要我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心情便会渐渐平静下来。

        他会用略微有些喑哑的嗓音在撒满金色阳光的午后为我缓缓叙述一个故事,一个由他自己撰写的故事,充满了光怪陆离,奇思妙想。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父亲在某个午后忽然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于是父亲从窗台上拿起了一朵玫瑰,娇艳无比,芳香馥郁。

        他让我轻轻握住。

        这玫瑰上长满了倒刺,那些倒刺随着父亲的逐渐拢紧的掌心深深地陷入了我的皮肉里,流出鲜血来。

        我痛得咬紧了嘴唇,却不敢声张。

        父亲对我说,这是惩罚,爱就是外表看似美丽,人人追求,实际上却会让人疼痛,万箭穿心。

        那时我并不懂这话里深意,只是因为疼痛忍不住小声啜泣,流下泪水。

        泪珠落在父亲的衣领上,濡湿了雪白妥帖的领口,他仿佛此刻才回过神来,丢掉了我手里紧紧攥着的玫瑰,慌张失措地向我道歉。

        他真是十分懊悔的模样,反复地亲吻我被鲜血濡湿的掌心。

        可我还是觉得痛楚鲜明,伤口被亲吻的感觉使我感到些许怪异,于是挣扎着想将手抽开,父亲却像是由此生了火气。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模样。

        令人恐惧。

        就在此刻,母亲推开了房门,她看见我掌心被鲜血濡湿,却如同毫无察觉。

        “吃午饭了。”

        今日母亲依旧做了精致漂亮的打扮,层层叠叠的荷叶裙摆,风琴褶的衬衫。

        她依旧年轻,依旧美丽,甚至不似有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于是我从父亲的怀抱里挣出,一路疾步走到了餐桌前。

        我的弟弟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他还不懂那些,只会软软糯糯地叫我哥哥。

        餐桌上是没人说话的,弟弟很闹,不愿意吃饭,母亲对待他却尤为的耐心,她会将菜用勺子压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米饭也叫骨头汤给浸得湿透了,她会将那些弟弟不爱吃的压在米饭下,诱哄着,小心翼翼地喂给弟弟。

        然后我才知晓,原来母亲对待儿子可以这样体贴,这样细心。

        我低垂着眼睫,舀了一勺汤放进碗里,可是未曾想到那汤极烫,没有囫囵喝下,仅仅是在舌尖滚了一圈,就燃起火燎火烧似的疼痛。

        饭碗翻了,我被疼得眉头紧蹙,强忍着不敢落泪。

        父亲让我张开嘴,他要查看伤势,我便依言乖乖张开了。

        “舌尖好像烫伤了一块。”

        我还未坐下,母亲的碗也摔碎了,她将桌上的所有饭菜都扫落下来,用充满阴戾的目光死死盯着我。

        父亲挡住我,他问母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母亲捡起了地上的瓷碗碎片,攥紧了,一步步走过来。

        父亲想拦住她,但又怕伤了她,因此束手束脚的,母亲全然没有这样的顾忌,她发了疯似的从父亲的束缚之中挣扎出来,然后扑向我。

        我下意识抬手遮挡自己,碎瓷片就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涌了出来。

        痛楚又弥漫开。

        我忽然知晓父亲为什么要说那样一番话。

        爱是惩罚,看似美丽,人人追求,实际上却会让人疼痛,万箭穿心。

        母亲又被父亲死死按住,如同濒死的野兽一般发出凄厉的尖叫。

        她美丽的,如同海藻一般的乌黑纠缠上了破碎的瓷片。破碎的瓷片被她双手紧紧攥着,流出了浓艳的鲜血。浓艳的鲜血又滴答滴答落下,濡湿染红了地板。

        我捂住了弟弟的耳朵,叫他什么都不要听。

        父亲看见了我手上的伤口,鲜血将昨日买的新衬衫染得斑驳,他像是忽然间失去了力气,变得十分疲倦。

        “离婚吧。”

        听到这三个字,原本不断挣扎的母亲蓦地停了动作。

        仿佛害怕母亲没有听清楚,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离婚吧。”

        而后就是一片死寂。

        母亲不再说话了,父亲也不再开口了。

        弟弟的声音出现得如此不合适宜,又显得如此懵懂无知。

        他缩在我的怀里,怯怯地问我:“哥哥,爸爸妈妈又吵架了吗?”

        我说:“没关系的,你不要怕,有哥哥在。”

        于是他就说话了,静静地靠着我。

        上学的时间要到了,时针已经指向了两点,我不得不将弟弟抱到房里告诉他好好待着,过一会儿再出去。

        这一次母亲没有阻止我跟弟弟的接触。

        我原本以为一切就会这样结束,二人总会和好,就像往常一样。

        直至我回家看到了父亲的尸体。

        他躺在地上,我不知道他这样死去了多久,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腥气,一些零碎的东西从伤口里散落出来。

        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旁,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把锋利水果刀。

        而我的弟弟就缩在角落里。

        他目睹了这一切。

        我的大脑无限趋向于空白。

        理智告诉我,必须要将现场处理干净。我已经失去了父亲,毫无自理能力的我跟弟弟不能再失去母亲。

        于是我打了一桶水,拿了抹布和消毒液。

        幸运的是鲜血没有喷溅在墙壁上,我用抹布将地上所有的血迹都擦干净,又喷上了消毒液的味道掩盖腥气。

        那桶清澈的水渐渐被鲜血晕染得浓艳。

        我反复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擦拭着家里的地板,直至那地板光洁如新了,直至我的掌心都叫消毒液浸得疼痛难忍了。

        那把水果刀被我洗过,又仔细擦干净了刀柄上的指纹,最终随着父亲的尸首一起埋在了后院里。

        我那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般的母亲终于回过神来,她浑身颤栗,牙齿都打着哆嗦,她看着我,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恶魔。

        对于我近乎漠然的冷静母亲生出了厌恶,但与此同时,她又因此畏惧着我。

        一具成年男人的躯体超乎想象地重,我和母亲废了很大力气才将父亲搬到后院里。

        弟弟的世界里还没有死亡这个概念,于是他随着我一起站在后院的时候,他注视父亲尸体的目光,就像注视着一个贪睡不肯醒来的孩子。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

        弟弟的手又软又小,是温热的,而我的手却是冰凉的,伤痕累累。

        弟弟看了父亲一会儿,抬起头问我:“为什么要把爸爸放进土里。”

        他的眼眸纯洁无瑕,倒映着皎皎月色。

        我不能伤害他。

        于是我只能欺骗他。

        “因为爸爸睡着了,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醒过来。”

        弟弟冥思苦想了许久,然后眼睛像是燃了一把火,倏然亮了起来,他奶声奶气地问我:“是不是就像种绿豆一样,等到来年的时候,就会有很多很多的爸爸?”

        这模样真是天真烂漫极了,于是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对,这是一个秘密,阳阳你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跟他拉钩,为了防止这个秘密被别人知道。我又一次欺骗了他。

        我告诫弟弟如果说出了这个秘密,爸爸就再也回不来了。

        弟弟想了想,然后问我:“如果爸爸回来了,我可以跟爸爸分享这个秘密吗?”

        我说不行,爸爸也不行。

        这是一个关于发芽的秘密。

        一旦说出口了,爸爸就再也不能回来了。

        弟弟有点黯然,但是他很快又高兴起来,一颠一颠地跑到门口,又忽然回过头来问我离明年还有多久。

        很快的。

        我这样说。

        母亲将我们带离了那个小镇。

        在轰隆作响的火车声之中,她藕荷色的裙摆被吹拂开,轻轻荡漾,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小腿。

        弟弟被我牵着,他抬起头问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母亲说:“去另一个城市,有很多漂亮的花,繁华的商业街和数之不尽的玩具。”

        弟弟问:“那爸爸呢?”

        母亲说:“你们没有爸爸了,他和其他女人跑了。”

        于是我便知晓。

        这是唯一的答案。

        也是唯一允许存在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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