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四回

骨头上的肉还没被嗦匀称，被迫掉在地上滚了滚，但现在没人注意它。

        小猫咪从安恬君脚边悄悄绕出来，低头嗅了嗅气味，嫌恶地往后一窜，贴着安恬君脚脖子溜到桌子底下去。

        陈讯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他嘟哝道：“哪有打人的道理……”

        小太监们开始赶人：“打的就是你！去去去，再不走，我就要和大人告状，说你白天玩忽职守，罚你这个月的俸禄！”

        陈讯叫道：“不就吃块排骨么！”

        一边连连后退，挡住小太监们的路，自己狼狈地跨过门槛，冲远处逃窜。

        尚二气鼓鼓地坐回桌边，嘴里还有倒不完的苦水：“跟谁都好，我就是不想跟他一起干活！哪有这样的人，去年夏天我们被叫去给各个院子分冰，那么多桶冰块，拿着担子挑都得挑个半天！这厮，怎么着，坐地上贴着冰桶，说自己要中暑了，没力气，我好心替他挑了一些，他就不中暑了，能动了，选了最大的冰桶挑去太妃宫里，还被打赏了东西——什么人啊！”

        尚一砰一下把房门关紧，摇晃着过来，翻了个白眼，想必也有不少破事压在心里。

        安恬君抻长脖子，往远处瞧瞧，但是被窗户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他担忧道：“他这么跑了，没关系吧？”

        尚二：“他老这样，没事的。咱吃饭吃饭，白白败坏心情，我胃口都没了！”

        那头陈讯跑开，闷闷不乐了许久，还在回味屋里那个小太监漂亮的模样。

        就连下午跟在王大人身边做事，也有些心不在焉。

        王大人斜斜瞅他一眼，端着脖子扶了扶帽檐，压着嗓子：“怎么，待在咱家身边，委屈你了？”

        陈讯也跟着压低嗓音，替他倒茶：“怎么会呢。我只是……呃，遇到个人。”

        王大人捻了块糕点，下午他难得休息，乐得清闲，要享受享受别人伺候。听他这么说，随口道：“看你念念不忘的样子，什么人啊。”

        “一个小太监，陈大人那边的。”

        “陈公公啊……”王大人拉长语调，来了点兴趣，“关你什么事，他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人家可是陈公公的人，这你不得受着。”

        陈讯低声下气：“他没打我也没骂我，但是他……他……长得很好看！”

        说起长得好看，王大人就来兴致了。

        他一向是喜欢漂亮小孩的，待在身边养着，认作干儿子，带出去长面子，等人长大了，好看就继续留着用，不好看就扔。

        这么多年，能留下来的没几个，都是长大的时候开始歪了模样。

        王大人啧啧摇头。

        但他得自诩身份，在一个小小太监面前，哪能这么容易露出原本嘴脸，就像宦官只喜欢别人称呼自己为“大人”，而不是“公公”。

        他假装轻蔑：“能有多好看，看你没出息的样子。”

        陈讯大呼冤枉：“您是不知道，那是真的漂亮——我哪能骗大人您呢！”

        他细细描述了一番安恬君那副模样，着重讲述了“不高的身量”，“细腻的皮肤”。

        最后遗憾来一句：“要是能跟了王大人您，才是他最大的福气啊。可惜，人家是跟了陈公公的。”

        王大人彻底坐不住了，想去瞧瞧，这个漂亮的小太监到底长什么样。

        可是，他也是过目过太监名簿的，怎么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当即说道：“那就快带路，带我去见见人。他要是愿意跟我，我肯定不会亏待了他。”看了眼陈讯期待的脸，露出笑容，“当然，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当他跨过院落门槛时，安恬君正抱着猫从里头走出来。

        见有陌生人来，他第一反应便是低头行礼，想往屋子里躲：“见过大人。”

        王大人瞧他乌黑的发顶，满意得不得了，道：“抬头，给咱家瞧瞧。”

        等小太监真的抬头，露出那张脸后，不由得呼吸一滞，大喜过望。

        “不错，不错不错不错！”

        话音未落，便想上前来，去捏小太监细嫩的手掌。

        安恬君一愣，惊慌地躲开，后退两步，看见藏在王大人身后眼神躲躲闪闪的陈讯，明白了什么。

        小猫咪伏在他怀里，见了生人，耳朵都开始往下折，凶恶地张开嘴，叫了一声开始哈气：“喵呜——”

        王大人道：“你别躲啊……咱家，陈讯之前应该跟你说过。”

        安恬君安抚地摸了摸小猫咪的猫脑袋，低声道：“王大人。”

        “小模样长得真不赖，”王大人赞赏道，“咱家又不是那等闲人，有什么话咱就直说。你，愿不愿意跟咱家走？跟了咱家，保管你出这破落院子，每天大鱼大肉。咱家还能时常去陛下跟前伺候，提携你两句，美得很！”

        “恬君笨手笨脚，去陛下跟前伺候，怕是摔了笔墨，小命不保。”

        尚一从后面奔出，拉过安恬君袖子，把他挡在后头，“多谢王大人美意，这福气，恬君恐怕消受不了。”

        “你怎知他消不消受？”

        王大人放下手，眯起眼睛，阴恻恻道：“咱家能做的事情不多，多排两天值，挑水换成挑粪，举手之劳，随随便便动动嘴皮子。你要跟了我，保你一月多两天休沐，还能带你去宫外走走。”

        安恬君后退一步，王大人便跟上一步。

        和尚一挨得近了，小太监紧皱着眉头，冲屋内人打了个眼色，道：“恬君可是陈侍礼陈大人身边伺候的人，怕是没法跟着王大人享福。”

        说起陈侍礼，王大人的气焰略微一压，有些不自在地左右看了看。

        可是周围又没别人，这小兔崽子能吓唬得了谁？

        于是压低了声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安恬君先前没见过王大人，但尚一在宫中轮值过，自然见过这位据说是伺候过国师的大宦官。

        据说之前身边总是跟了几个漂亮的小太监，被他呼前喝后端茶倒水，一副敢怒不敢眼的模样，不像是收养的义子，倒像拿来取乐的小玩意儿。

        过去权势正盛时养了不少小太监，然而近些年落寞，身边也就散了人。

        但不管怎么说，都能将他们这个级别的小太监压得抬不起头。

        正说着，安恬君眼睛一亮，连尚一都跟着眼睛发亮，笑眯眯地挥了挥袖子，故意大声道：“陈大人！”

        王大人一愣，匆匆捂着脸回头。

        果然看见陈大人迈步跨过院落门槛，身后探头探脑一尚二，攥着袖子冲他们挤眉弄眼。

        两方会面，陈侍礼客客气气道：“王大人。”

        王大人瞥他一眼，觉得有失稳妥，脸上也堆了笑，冲他行礼：“哈哈，陈大人。”

        陈大人道：“我听人说，您今天来，是想带恬君去……见见世面？”

        王大人心中暗骂一声，掂量了一番兜里的银钱。

        觉得不行，又瞥了安恬君一眼，暗道可惜。

        那可真是叫他一眼便看上的小模样，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神情灵动得很，抱着猫，躲在人背后，胆怯又生疏。

        不过……真是奇怪，他怎么对这人没什么印象？

        王大人恭敬道：“只是听陈讯说，这里有人手脚麻利干活利索，我这手上还有份缺人的美差，就想来看看，怎么被加油添醋说成这样。”

        陈大人：“恬君从小笨手笨脚，教过好多次还是那副模样，就不给王大人添乱了。内侍监的名册上，还有不少手脚麻利身板强壮的，王大人要是都看不上眼，不如我来给您挑挑？”

        王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背过手去：“多谢，多谢陈大人。”

        安恬君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松了口气。

        怀中小猫咪轻微地咪呜一声，挪过大脑袋蹭蹭他下巴，还是颇为乖巧，没有趁机挣扎下地跑路。

        尚一见时机成熟，匆匆向两位大人告离，拉着安恬君走回里屋。

        见那小太监不见踪迹，王大人侧过身去，冲着陈讯翻了个白眼，陈讯被瞪得一缩，他哪里知道陈大人来的这么快，快的简直就像再墙角下蹲点守着一样。

        算了算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王大人有些意兴阑珊，冲陈侍礼告别后，哼了一声，离开了这个破落院子。

        陈大人站在院落里，片刻后，朝着屋内唤了声：“出来吧。”

        砰，探出来一个小太监的脑袋。

        尚一瞪大眼睛看看左右，完全放心地大摇大摆出来，被陈大人训了一顿：“好好走路。”

        尚一委屈地拉长音调：“您怎么跟姑姑一个调调了。”

        尚二倒是一直跟在陈大人身边，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闻言嘲笑他哥：“因为你死性不改，是不是？”

        腾，又冒出一个脑袋。

        安恬君谨慎地探头，陈侍礼温声道：“没事，出来吧。”

        他松口气，慢慢挪出来，手上倒是没再抱着猫了。

        “那个王大人……没事吗？”安恬君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尚二不是说他是国师那边的……”

        陈侍礼道：“内侍监是陛下的内侍监，不是国师大人的。”

        这才叫安恬君得以被安抚下来。

        陈侍礼道：“我一会还有些事，大抵……晚上再来看你。你晚上不要乱跑，在屋子里好好呆着。”

        说着，轻点安恬君额头，小太监嘿嘿笑了笑，乖巧地把手背在身后。

        安恬君挪了挪脚尖，眼睛亮晶晶的：“和姑姑一起来看我吗？”

        却见陈侍礼一顿，立刻改口：“姑姑不来也没事，我知道，她这段时间可忙可忙了。”

        陈侍礼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匆忙离去。

        那边王大人走到半路，听身边陈讯不高兴地提起来：“陈公公不过在陛下身边伺候了两天，便如此得意忘形，不知今夕几何了。”

        王大人：“闭嘴。再多说什么，咱家打烂你的嘴。”

        陈讯连忙告饶。

        走了半天，王大人狐疑地提起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那个小太监？”

        陈讯瞧他脸色：“我也只在周边见过两次，据说这人不爱不出门，常年在屋子里待着，从小就是这样的。”

        王大人：“不应该呀。我看过名簿，从来没看见有年轻太监叫这个名字，也不见得有人能长成这副模样。”

        心里起了疑点，就再消不去。

        他也迈不过去这道坎，拐了弯去内侍监，冲值班太监那里要了厚厚一本名册，从姓名部首找，上上下下仔仔细细。

        姓安的人不多，隐藏在厚厚一本太监名簿中，着实不起眼。

        然而，他们就是找不到那个特定的名字。

        上上下下，翻了好几个时辰，就连相类似的字词，都没有看见。

        陈讯倒吸一口气，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急忙侧目去瞧王大人的反应。

        没有姓名，籍贯，出生年月。

        一个黑户。

        ……一个假冒的，太监。

        而王大人的手已经开始抖，脸上的肉堆着笑，不知道是在高兴些什么：“他……他，他陈侍礼，居然，包庇一个假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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