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派对（二）

“我是担心你被骗了，然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尤斯图，我想他可能能帮忙查一下……”

        姜喜急着解释，语速不自觉地加快。

        莉娅顾不上搭话，她正忙着把奶奶从床上挪到轮椅上。

        无论莉娅再怎么解释，她并不一定能真正入选，真正的比赛她能走到哪一步都很难说，但大家好像就已经默认了她是冠军一样兴奋。

        奥雷哈和艾琳娜的心情还能理解，一个天天把“不要浪费天赋”挂在嘴上，一个是莉娅的小迷妹。可他们都不是会搞这些形式的人，只有哈维太太才愿意费这劲，自从尤斯图进了巡查局，她觉得地下的姑娘们都配不上她的儿子，唯有莉娅这个落魄大小姐，她眼中曾经的上等人，还能入目三分。

        邻居们在哈维太太的鼓动下，每一个人都欢欣鼓舞，莉娅拒绝不了这份好意，但她更不想最后灰溜溜地回来让大家失望、让自己尴尬。

        骑虎难下，她只好承诺一会儿带着奶奶一起参加。

        姜喜殷勤地上去想搭把手，被莉娅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姜喜有些委屈：“莉娅，我是真的关心你，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哈维太太刚好去巡查局找尤斯图……”

        这就是为什么，一时间所有人都如此坚信莉娅能赢得《星船之声》冠军——哈维太太那个大嘴巴，定会把“莉娅找了个富家公子”的消息撒遍社区，即便莉娅做不成她的儿媳妇，也不影响她交际示好，人际关系总会有用得上的时候，何况是一个即将飞黄腾达的女孩。

        莉娅回过身，她不想在奶奶面前和好朋友起争执。

        “我知道阿喜你是好心，可是我也是一个成年人了，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处理不好我自己的事情呢？”

        特别是一想起早上，姜喜明明还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转身便去探听阿尔曼的底细。莉娅并不是不能接受朋友的好意与关心，但她讨厌这种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的行为，甚至让她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姜喜上前，拉过她的手，说道：“我知道莉娅已经不再是那个小妹妹了，可是、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担心……”

        莉娅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好朋友，终于从她复杂的眼神中看出了端倪，就仿佛拨开云雾后得见的是一个上下颠倒的世界般荒谬，莉娅恍然，她嘲讽地笑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就因为阿尔曼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所以你其实是担心我变成攀龙附凤、贪慕虚荣最后不得好下场的女人吧？”

        手腕上，手镯样式的通讯器像是一道紧箍，勒得她手心发烫。

        “阿喜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莉娅挣脱她的手，努力平复着胸腔里淤积的空气，她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好友，以防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

        姜喜手足无措。

        “不、不是……”她试图安慰着，忽而反应过来，“他、他不是叫雷诺吗？雷诺·伊迪希斯？”

        “什么？”眼泪被打了岔，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又收回去了。

        “雷诺·伊迪希斯。”姜喜一字一句，她看着莉娅脸上浮现的迷茫，赶紧掏出通讯器，打开一个画面，“因为你说是《星船之声》的节目组，尤斯图告诉我，今年的《星船之声》是伊迪希斯家族旗下的公司在制作，然后他找到了这个。”

        一段视频画面，一个男人正以节目制作人的身份，向媒体介绍今年节目组筹备的情况，在画面的一侧，写着他的一串头衔和名字——雷诺·伊迪希斯。

        琥珀色的眼睛，金棕色的头发，棱角分明的五官，莉娅看着那张极其相似的脸……

        她摇摇头：“不、不是他，你认错了。”

        姜喜又认真看了看手中的影像，喃喃道：“不就是早上那个人吗？”

        所以她才如此确信莉娅会参加节目。

        “不，他叫阿尔曼。”莉娅非常确定。

        似要为了向姜喜证明，莉娅打开通讯器，用“阿尔曼·伊迪希斯”作为关键词，快速地检索了一下，弹出来的有关这个家族的报道信息中，没有一条提到过“阿尔曼”这个名字，好像他就不曾存在过。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向姜喜，忽然想起海伦娜蔚蓝的眼睛，还有玩味狡黠笑意的那句“你和雷诺还有几分相似”。

        阿尔曼……是那个家族不可告人的私生子吗？

        这个想法一经诞生，伴随的还有莉娅对阿尔曼的一丝同情。

        阿尔曼给人的距离感、他极力隐藏的内心……好像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敲门声，艾琳娜大声地催促着她们。

        “尤斯图哥哥都回来了！”艾琳娜像枚小炮弹，迫不及待地冲进来，“快点，快点！”

        莉娅和姜喜对视了一眼，姜喜低下头，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放下芥蒂，去参加这场简陋的派对。

        哈维一家，是整个社区、甚至整个地下里都算得上宽裕的一家。哈维太太打着零工，但哈维先生有一份令人艳羡的工作，他在一个大户人家的穹楼里做炉工。

        穹楼要漂浮在九天之上，依靠的是晶源释放的稳定能量，晶源被放置在一个特殊的巨大磁场中央，工作时会像宇航推进器的尾部一样，释放出蓝紫色的曼妙焰光，地下的人总会酸唧唧地把这套磁场装置比喻成个炉子，带着羡意地嘲讽那些住在穹楼里的人，都是被架在炉子上烤。

        整套装置智能化程度非常高，可以自动监控运行情况、及时补充晶源。可机器终归是机器，哪里有人来得尊贵？

        尊贵只有用尊贵来体现，所以有的有钱人总会非常“仁慈”地安排出一些有用没用的工作来，比如炉工，只需要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磁场监控系统，出现任何异常情况时，按下一个他们都不知道是干嘛的按钮就行了。

        为了防止这些炉工开小差，贵人们甚至又装了一套监控系统来监视炉工，一旦识别到摸鱼打瞌睡，就会发出警告，扣罚工资。

        尽管哈维先生连他雇主的脚指头都没见到过，但也免不了她老婆时常以星船公司某位董事的家仆自居，好像这样就能沾染上来自于天上的荣耀。

        今天又轮到哈维先生当班，所以这位光荣的一家之主没有现身。

        哈维太太除了有时候容易关心则乱、热情过度以外，对邻里关系其实理得非常清楚，就像一个八卦收集站，谁家和谁家关系好、谁家和谁家有龌龊她一清二楚，所以她邀上的都是和莉娅相熟的几家。

        她知道莉娅没什么钱带奶奶上医院，平时都是由巴林医生上门问诊，考虑到先前曾在公开场合和巴林医生闹得有些不愉快，为免大家把她看作是个小心眼的人，特意在一开始便申明：“我还专门去请了巴林医生，但他说有位重症病人在等着他抢救。”哈维太太耸耸肩，“他那个破棚子，能抢救什么重症？真担心他又惹上什么麻烦……”

        “好了，妈妈，我们下次有机会再邀请巴林医生。”

        尤斯图·哈维，年轻的巡查员有着一头蜂蜜色的小卷发，圆翘的鼻子上有几颗雀斑，他笑着宽慰着他的妈妈，把买回来的小吃和点心打开。

        艾力和艾琳娜两个小朋友两眼放光，他们早就迫不及待了。

        他转过头，看向他左手边的姜喜，脸上浮出一抹不自然的红晕：“阿喜，想来点炸鱼糕吗？”

        莉娅坐在他的右手一侧，尤斯图非常周到地带了一份粥回来，莉娅正一勺一勺地喂给奶奶。

        米和肉沫混合，香气蒸腾四溢。不是他们平时吃的那种工业化的糊状物，是只有真正的植物与肉类交相呼应迸发出的醇香。

        不用想就知道很贵，只有在重要的节日时，莉娅才舍得买给奶奶吃的食物。

        联想到尤斯图背负的学贷，他的慷慨让莉娅很内疚。

        尤斯图大她5岁，姜喜大她2岁，在她的生命中，他们就像真正的哥哥姐姐一样爱护着她、陪伴着她长大。爷爷病逝时，是尤斯图替六神无主的她去和各方公司交涉；在她忙不过来时，是阿喜请假帮她看护奶奶……

        他们从来没有计较过自己的得失，包容着她所剩不多的脾气和任性。

        她在阿尔曼面前努力做一个乖巧柔顺的女孩，海伦娜的帮助令她受宠若惊，她能够自如地接受这些“上等人”的馈赠，为什么会怀疑阿喜和尤斯图的好意？

        像是爬虫钻出地面，迎着朝阳穿过草、穿过花，窸窸窣窣来到湖边，从清澈如镜的水中，第一次得见自己的卑鄙。

        一瞬间，强烈的自我厌恶感将她淹没，眼泪不自主地滚落。

        “哎哟，我们的小天使，这是怎么了？”

        一片欢声笑语中，第一个发现主角异常的竟然是哈维太太。

        在哈维太太眼中，这些孩子不是宝贝就是天使，莉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眼泪就噼里啪啦的落，看得她心疼，赶紧搂过来。

        “这是怎么了？”

        莉娅更难过了，她哇哇地哭着：“对不起……对不起……”

        这些食物一摆出来，哈维太太看着都肉疼，结果莉娅反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下可好，突然就哭了起来。可一想到莉娅即将飞黄腾达了，到那时候可就真高攀不起了，不如现在下下血本，往后还能让人惦记着自己的好，她耐心地拍着莉娅的后背，眼刀子直接甩向尤斯图。

        她的好大儿啊，莉娅和姜喜原本坐在一块儿，是她都硬把尤斯图塞到莉娅旁边的，结果这小子，放着漂亮又有前途的莉娅不要，总往姜喜那个打工妹面前凑，浪费她一片苦心。

        尤斯图被他妈妈的眼神看得莫名，也慌了神，讷讷着半天说不出话，求助地望向姜喜。

        姜喜隐隐约约感知到是些先前的事，拉过尤斯图，刚要开口，就听见奥雷哈可怜巴巴地说：“莉娅一定很舍不得我们……”

        干瘪瘪的中年人嚎啕起来也是干瘪瘪的，他抽着鼻子哽咽：“呜呜呜呜，莉娅成为大明星以后，就要搬走了……我也很舍不得莉娅呀——”

        说完，他直接伏在桌面上，“哇啦哇啦”的放声大哭。

        姜真冷笑，他看得一清二楚，奥雷哈脸上别说眼泪了，连多的口水都没有。这个老家伙最会读空气，看出了莉娅有心事，又不能当着众人面戳出来坏掉气氛，便开始用演戏耍宝、装疯卖傻来转移话题。

        其实，从莉娅和姜喜一同过来时，他便瞧出了些苗头。

        姜真的内心早就不爽，一个即将飞上枝头做凤凰的人，和他们这些在泥潭里的蛆虫还能做朋友？蛆虫连做食物的资格都没有。

        他打着哈哈嚼着嘴里的小鱼干，默不作声地置身事外。

        小朋友们最容易受影响，本来还在往嘴里开心地塞着薯条的艾琳娜闻言，一下子噎住了，嘴里嚼着薯条，抽抽噎噎地哭得含混不清：“莉、莉娅……嗝！莉娅要走哪里去呀？我不要莉娅走……呜呜呜……”

        哥哥艾力也很懵，为了维持住男子汉的形象，强忍住不让眼泪落出来，而原本神情恹恹的苏西亚更加手足无措了，就着袖口给女儿擦着眼泪，茫然四顾。

        温暖的手覆在莉娅头上，莉娅抽抽搭搭地抬起头，奶奶眼里尽是宽慰的笑意。

        老人什么都明白。

        只是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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