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诡谲

起先还咄咄逼人的核区少女一哭起来，委屈巴巴得令人心痛。

        莉娅手足无措，把她揽进怀里，恍然发现她还比自己矮半个头，仔细看看云茜的五官，眼角和鼻尖圆润，分明还是个小孩！

        莉娅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没事啦，没事啦……”

        也许她能独自捱过许多过痛苦又孤独的夜晚，可一旦坚强之下的脆弱被暴露，虚假的外壳便会迅速龟裂，碎成碎片。

        云茜抽抽搭搭，鼻涕和眼泪不自觉地糊到了莉娅肩头，她随手拾起裹在身上的破布擦擦，哽咽着说：“对、对不起……”

        莉娅被她逗笑了，明明刚才还凶得不得了，这会越发束手束脚了起来。

        “他们还活着吗？”莉娅关切地问道，“你的那些同伴。”

        云茜抽着鼻子擦眼泪，点点头。

        “我引开了大部分人，他们应该没事，而、而且……那天晚上行动的只有我们5个人，最起码，其他人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诺克托闻言问道：“你知道回去的路吗？”

        “我……”云茜怔住了，她一路上都被关得严严实实，鲜少有机会看到外界。

        阿南举手抢答：“我！我知道！我知道怎么回去！”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阿南，他又瞻前顾后了起来，举起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

        “你是想……跟她一起吗？”

        莉娅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惆怅，她并不讨厌阿南。

        阿南让她想起以前在梭车站常遇到的一只小狗，也是这样，有点神经质，圆鼓鼓的眼睛总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可怜巴巴地望着来往的路人。她有时会给它带些吃的，后来有一天，她再也没见到过它了。

        阿南看了眼诺克托，又征询地望向云茜，怯生生地问：“可、可以吗？”

        他不知道跟着莉娅和诺克托一行会去到哪里，但如果能回到核区深处，至少那里仍是他熟悉的地方……无论是实力恐怖的黑发男，还是完美无瑕的城市女孩，都不如同类带给他的安全感来的强烈。

        可是他刚刚还出言伤害了她……

        阿南捏紧手心，生出些勇气来为自己争取了一把。

        “我、我能去乐园吗？我肯定还没到16岁，可能还有一年或者两年，如果超龄了我会自己离开的！”

        决定权回到云茜手里。

        她扯开嘴角，破涕为笑：“现在哪里还有那样的规定……守护者都已经不在了，从我记事开始，乐园就不是曾经的乐园了。”

        “乐园……”莉娅喃喃着，阿南的向往令她心生好奇，“乐园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以前是一个地方，但守护者消亡了，现在只有我们了。”云茜苦笑道，“硬要说的话……我们其实和其他流离失所的人都一样。”

        “不、不一样！”阿南冲口而出，“不是说，乐园才最有可能诞生出完美的圣子，带领所有人找到回家的路吗？”

        “那是假的！”云茜强调，“教会如果不编出那样的话，怎么唬得住人？”

        “可、可是！”阿南梗着脖子，“乐园不是只会接纳教会送来的孩子吗？据说以前教会和乐园就是一起的？”

        “这个……”云茜眉心收紧，“这个说起来有些复杂……”

        阿南嘟嘟囔囔道：“反正、反正能在乐园长大，比在其他地方好得多，起码能识字，别人一看是乐园的孩子，都不敢欺负他们。”

        云茜哑口无言。

        阿南说的没错，某种意义上，教会渲染出的神话保护了他们。

        几乎看不到未来的人往往会把希望寄托在虚妄之上——万一关于乐园圣子的传说是真的呢？万一守护者被重塑了呢？

        “这能看得出来吗？”莉娅问道。

        核区的文明生态对她来说太新奇，她百思不解。

        “当然，乐园的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会！而且……”阿南瞥了云茜一眼，小声地说，“看起来就不一样嘛……”

        自信又强大，不似他胆小怯懦。

        他和哥哥颠沛流离的时候，也曾冒充过乐园的孩子，结果他们既不识字，又不会摆弄复杂的齿轮，被教会戳穿后，从集会上被赶了出来，只有穷凶极恶的帮派看在哥哥身手不错的份上接纳他们。

        “而且，不会有大人欺负小孩。”

        阿南想到自己和哥哥吃过的那些苦头，快要哭出来了。

        “那是因为很多年前，核区就没几个人能活到成年。”云茜无奈地解释道，“守护者要求成年的人学到知识后去开拓新的世界，现在也一样。”

        但是阿南哪里会细想太多背后的事情，他一回忆起曾经受过的委屈和欺辱，眼泪就巴巴地掉了出来，一个劲抬手去揉，左一下右一下，想把眼泪塞回去。

        他看起来太可怜了。

        莉娅看向云茜，忍不住想为阿南求情，却不大方便直接开口，一是因为不大清楚这当中的渊源和联系，二是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外乡人。

        云茜显然有些为难。

        她思忖片刻，放眼望去，这一片区域对于她来说还太陌生，要回到乐园现在的据点，肯定有一段路程需要阿南，再者……她看了看阿南佝偻着的小身板。

        “乐园不接纳已经成年了的人，只是因为害怕孩子们受到伤害，你这么弱小，连我都打不过，即便已经成年了，应该……应该也能留下吧。”

        “真、真的吗？”阿南惊喜地睁大双眼，他满心欢喜地抬起头，目光一触即诺克托，又缩回到地上。

        云茜看上去并不怎么激动，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只是要走的话，哪里有这么容易……”

        她一边轻轻摇晃莉娅的手，一边拿眼去瞟诺克托。她这下算是吃准了，这两人起码表面上看没什么恶意，否则在她拿刀威胁莉娅的时候，脑袋就该挨枪子了。

        可他们真的会放自己走吗？先前特意问起自己认不认识路，是态度松动了吧？

        云茜内心的纠结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莉娅刚开口想要帮她说点什么，诺克托仰望逐渐放亮的天，先一步开口：“有几辆车应该还能开，我去把线接上，给你们装点物资。”

        云茜又惊又喜，双唇不由自主地拉成一个圆形，手环在莉娅的脖子上，高兴得跳了起来。

        “真的吗！”她简直不敢相信，小跑两步，追着诺克托问，“真的吗？”

        转而严肃了起来，狐疑地上下打量诺克托：“你该不会是……要在车上做什么手脚吧？”

        “啊，是啊。”诺克托无奈地抱起双臂，“你们还敢坐吗？”

        云茜咬咬牙：“敢！怎么不敢！”

        莉娅着实没想到诺克托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被逗笑了。

        诺克托看向她时，她恰好拨开乱糟糟的头发，皮肤早被晒黑了不少，呈现出健康的光泽。卸下了担忧和疲惫之后，碧绿色的眼眸亮晶晶，嘴唇绽放的弧度好似一柄钩子，无声地勾起了他的嘴角。

        诺克托匆忙掉转头，迈开步子往前，没想到两个女孩一前一后的跟来了。

        “我要看着你，免得你在车上做什么手脚。”莉娅嘴上说得一本正经，眼里还憋着笑。

        “对！”云茜附和道。

        诺克托扫了眼雪发少女，到底还是个小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恢复了奕奕神采，赤着双足跟着他们踩在尖锐的垃圾上。

        诺克托眉头一皱，转头嘱咐道：“阿南！找点什么东西，给她包下脚！”

        “呀！”莉娅一拍脑门，豁然了悟自己的粗心，赶忙回身安顿下云茜。

        阿南头顶着块铁皮遮阳，四下扒拉开翻出几块碎布头来，冲他们扬手追来。

        诺克托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停下来，转向正忙着把云茜扶到一块干净的石头上坐好的莉娅，问：“不是要看着我吗？”

        他的口吻里不难听出有一丝嘲弄的味道，太奇怪了！

        莉娅纳闷地转过头，面带费解：“你很不对劲。”

        诺克托飞快地扭过头，莉娅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忙追上去。

        “你不会真的要做什么手脚吧？”她压低声音问。

        诺克托薄唇死守成一条线，眉目低垂，久未打理的黑发快挂上鼻梁了，一半脸都覆在阴影里。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莉娅仍不依不饶。

        “不会吧？”

        一次。

        “不会吧？”

        又一次。

        “……”

        莉娅眨眨眼，忽而眼睛一亮，恍如发现了新大陆般。

        “啊，你该不会……又生气了吧？”

        诺克托停下脚步，一回头就撞上莉娅笑眯眯的眼睛，绷紧的下颌卸了力，他站在原地，一时忘了要做什么。

        太奇怪了！

        姜喜睁开眼，冰冷的银色房间逼仄得像个棺材，十二条棱线泛起惨淡的光，一明一灭，与呼吸同步，催促着她赶快起身。

        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在顺着后背爬行，好似梦境里的恶灵，要将她拉入深渊。

        太奇怪了！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方，屏住呼吸。

        一秒。

        两秒。

        灯光骤然转为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她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从单人床上起来。

        柜子里排列着一水的古典风格女仆制服，黑色长裙，白色围裙。

        每一件都一样，她闭上眼，随便抽出一件，迅速套上，然后熟练地把头发挽成结。

        警报越来越刺耳，提醒着她时间。

        可她不知道时间。

        房间里的灯光就像是遥控器，灯亮了便起，灯熄了便睡。

        姜喜转身面向房间里唯一的镜子，她闭上眼，抿紧唇，按动一个按钮，镜面喷出细小的雾来。

        在来到这里工作之前，她都不知道妆还能这样画，仅需两三秒钟，便完成了。

        时间到了。

        门自动排气弹开，姜喜匆匆迈了出去，踩在一块标记点上。

        在她的左右两边，女孩们早就已经收拾妥当站定，她是最后出来的一个。

        一模一样的装束，低垂着头，手交叠在小腹，连动作都如复制粘贴一般，在走廊上一字排开。

        姜喜匆匆瞟了一眼左侧，离她两个位置远的地方，门大喇喇地敞开着，没有女孩，那里空出来了。

        她记得，那里是那个女孩的房间。

        水晶灯的碎片，失控的尖叫。

        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记得她惊恐的脸。

        她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姜喜咬住后牙槽，不敢细想。当时她离阿尔曼和露西达太近，“宝贵的人命”几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特别那一双放在盒子里的眼睛，只要一闭上眼，就浮现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快逃！

        机器管家从尽头驶来，它在每位女孩面前停留片刻，扫描她们的装束是否合格，有没有夹带违禁品。全息屏上弹出对应的女孩们今天的工作。

        轮到姜喜了，她捏捏手心，定定神。

        她今天的任务是打扫露西达小姐的房间。

        机器管家发布完所有的任务后，打开的胸腔里飞出无数只小虫子，它们闪着尾巴，一对一地引导女孩们就位。

        姜喜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跟着机械虫子领取清洁用品。一个女孩的刷子掉了，她后面的姜喜顺手捡起来，虫子立刻发出嗡鸣，电流刺到姜喜手上，她手一抖，差点叫出声来。

        前面的女孩转过身，默默地看了姜喜一眼，把刷子捡进自己的篮子里。

        露西达房间里的家具，保留了和这座穹楼相近的繁复复古风格，但整体用了大量的深色和红色，浓重而阴郁。

        房间分为了会客室、卧室、浴室、衣帽间好几个部分，女仆们在偌大的房间里分散开来。

        姜喜按照机器管家的清单，细致地擦拭着露西达卧室里家具和摆件。她似乎特别偏爱奇特、诡谲的哥特元素，从床头到玻璃柜，到处都有这样的装饰，尖刺间的空洞特别多，需要用刷子一点点清洁。

        这些刷子有记忆功能，姜喜不敢随便糊弄，生怕漏掉一小块缝隙。

        就在她聚精凝神手上工作的时候，身侧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你也发现不对劲了吗？”

        姜喜的手和呼吸俱是一滞，她不敢转头去看。

        “不要怕，那些虫子不会进到这里，露西达小姐最讨厌被窥探了。”

        姜喜慢慢缓过气来，她重新擦拭起一小片金属荆棘叶片，用余光扫过去，旁边的女孩就是方才掉落了刷子的那个，她神情自若地忙碌着，一眼都没有瞅过来，仿佛一切都是在自言自语。

        “你应该刚来没多久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人，我一开始以为她们是合约到期或者是被辞退了。

        但是很奇怪，那种感觉……”

        姜喜没有吱声，女孩自顾自地说：

        “之前和我一起来的女孩辞职的那个月，我在休息日用通讯器试图联系她，但完全联系不上。第二个月，我的通讯器就坏了。保管的人才不会负责，弗雷曼也不会允许我新买一个通讯器寄送到这里。”

        女孩擦完一个镂刻着繁复花纹的桌脚，转向了另一面，背对着她。

        “但是那个女孩……当时水晶灯掉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她对面。她就住在我隔壁，我认得她。

        “昨天晚上，我听到她那儿的动静了。

        “你知道我们的房间隔音有多好，我向来睡得不踏实，先是钝物敲击的声音，然后是一声尖叫。很短促，但我确实听到了。”

        她们各自清扫着自己负责的区域，不知不觉，姜喜的手肘碰到了她的后背，她慌忙躲开。

        “今天早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你往那边看了一眼。我和你之间就隔了一个人，”女孩没再继续手上的工作，她一节节挺直脊背，“你也感受到了吧？那种感觉……一种……直觉？”

        姜喜强自镇定，她面无表情地错过身，说出了对同事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眼球静静躺在盒子里，巩膜上绽放的黄色花朵，在凝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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