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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冬祭大典(四十)


芒城使命必达,以最快的速度在五日内备好粮草,由一个叫徐闻的中年人护送至臼伊关。这人并未着重甲,看样子不是芒城的左右城军。明清樊听他将粮草情况详细报备,从言谈举止来看,这人态度温和并无杀伐气,但手上的老茧跟磨不掉的深浅不一的伤口,证明他本是位常年征战的武将。

        可丁冀向明清樊引见时,也只称他为“徐先生”。

        臼伊关如今也算危机解除,众人悬着的心也能稍稍放下。于是晚上,明清樊一切从简,宴请了众将。

        丁冀站起来先向众人敬酒。他深知,无论是各城各关还是在场的一些人,心里都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弄得如此兴师动众。但他不能多说,只豪爽地举起酒碗:“劳烦各位奔波了,这碗酒我先干为敬!”

        这番言辞已是十分周到,抽调过来的将领心中也明镜似的,丁冀这话留到此时才说,无非是想到朝君将不日归京。好商好量放在前头,就算谁心里仍有抱怨,之后也休想再在臼伊关摆脸色拖后腿。

        上位的明清樊低头饮酒,默默听着他们明里暗里地来回推拉。没多久,他的目光还是落到了不远处的徐闻身上。很怪,有两个颇有资历的他城将领甚至特意去到徐闻面前敬酒,貌似对他很是敬重;但他神色一直都很平淡,没有武将的爽健,更没有策士的灵动。

        “令公子没有与您一同前来么?”有人问。

        明清樊分明看到徐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勉强笑笑回答:“芒城事物繁多,犬子还算有些用处,便不好出城了。”

        旁人点头,换了话题。

        晚宴散去后,明清樊故意留住钱古宜,说完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才状似无意地问起徐闻这个人。臼伊关跟叠芒关与芒城平时联系最密,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这个徐闻原先确实是员大将,后来因重伤休养了好久,赫连平便干脆将他从右军撤走,成为原芒城少主赫连止的武学师父。恰好他有一子名叫徐桢,与赫连止差不多大,因母亲早亡缺少照顾,他便安心在城内留下来。这人为人亲善,心中有大义,因而在芒城之中颇受人尊敬。

        “但……”钱古宜叹气,“自从赫连公子遇刺后,徐先生愧疚万分,便想带着儿子归隐乡间。还是赫连城主极力挽留,父子二人才没能离开,但徐先生却极力要求去喂马收粮。”

        所以这次运送粮草才是徐闻负责……但明清樊还有疑惑。

        “赫连止遇刺,他因何愧疚?”

        钱古宜细细回想:“具体情况不太详实,不过当时赫连止在外遇害,徐桢本就是护卫之一,却未能及时赶到,这都不算,甚至还让刺客服毒自尽。亲子失职至此,想来徐闻自然也是无颜面对赫连城主的。”

        明清樊点点头。他本来也只是好奇,并没继续再问。

        “芒城护送粮草的队伍要休整两日再上路,届时我大约也会同行返京。”明清樊再次叮嘱钱古宜,“记住,臼伊关必须确保万无一失,如今被迫打开,自当小心再而小心。”

        钱古宜正色,抱拳:“末将谨记!”

        皮骨粉的效果显现之前,赫连央没想到却先接到了宗主明斐蔷的过府帖。

        任谁都知道,因在围场发生的事,明斐蔷当时对赫连央发难不成,回来便一直不肯捧皇室的场。明明芥蒂颇深,这会儿却突然不清不楚地邀赫连央过府作客,怎么想都有问题。可宗主的约谁又能不赴呢——前阵子赫连央刚使过的手段这么快就用回了自己身上,当真是因果循环。

        霍清仪忧心忡忡。她与明斐蔷相识数十载,自然知道她的性格。作为宗室之主,她又怎会无缘无故跟王上亲封的少君示好?霍清仪甚至想亲自陪赫连央赴约,但被后者叫停了。

        “府执为我费心,我自是感激。”赫连央淡笑,“只是您若一道去了,宗主怕是也不会坦白出招。与其接着再有第二次、第三次,倒不如让我自己一次看得清楚些。”

        这话确有道理。霍清仪点头,不再多言。

        “水格,你不必跟着我,去药铺看着,一有消息马上通报给我。”她强调,“即便我在宗主府上,也一样要把消息送进来。”

        水格领命,退出去前跟醒春对视一眼,叫她顾好赫连央。醒春点头。自从冬祭大典回来,小丫头便跟水格一样伴在家君左右,没人叫她回后厨帮手,家君跟府执似乎也默认了她现在的位置。

        这自然是值得高兴的。

        虽说意外,虽说也不知晓明斐蔷打的哪般主意,但却误打误撞合了赫连央的心意。她朝霍清仪吩咐:“后厨阿嫂是不是养了只猫?带过来。”

        宗主家的药匣子,是时候见见光了。

        如今金无涯与王章、何起海三人常伴赫连央左右,无论到哪都跟着一道,不过像是出入王宫、宗君府这种地方,佩刀佩剑是不能一同带入的。这会儿到了宗主府,没想到规矩更甚——护卫要留在外院,不得踏入主院半步。

        金无涯皱眉,眉眼之中已经写上了抗拒。赫连央思索一瞬,偏头对他们三人低语:“那你们便等在这里。”

        无法,三人只能止步。金无涯给醒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定要机灵些。醒春怯怯点头。再抬头时,看到宗主府上人盯着自己怀里抱着的猫看,但她挺起脊背,不顾他们的打量,跟在家君后面径直往里走。

        赫连央听说这里是明斐蔷生活了几十年的旧址,宗室其他宗君的府邸都是围着这里建起来的。宗主府的景致确实更美,与他们这些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庭院相比,多了不知多少用心。但赫连央被府执从外院带到内院,却发现这里从外到内都种满了竹子跟九月菊,倒是异常单调。

        明斐蔷已经等在正厅里了。这就足够赫连央意外——以她对这位殿下的浅薄了解,本以为目中无人如明斐蔷,定要在偏院偏厅才肯见她的。

        与一个月前相比,明斐蔷没什么显著变化,但明明就快立春天气越发暖和,她的脸色倒是比之前要差一些。或许上了年岁的人都是这样,四季变化对他们来说只有催人老的意义。

        赫连央恭谨行礼:“敬见宗主殿下,殿下安好。”

        不料明斐蔷却笑意盈盈,甚至赶忙上前两步扶起她:“少君是客,不必如此客气。快坐,快坐。”那样子,活像一个寻常人家里的寻常长辈。

        赫连央不动声色,同样回以微笑,顺着明斐蔷的意思坐在她身边。

        屋里除了明斐蔷,明玉繁自然也在。比起虚情假意过于扎眼的宗主殿下,这位宗室长小姐倒是真心许多,见礼时没有刻意热情,也不端着拿着、眼皮都不撩一下。赫连央跟她也点到即止。

        坐稳后,明斐蔷这才笑着开口。

        “前些日子清逸来我府上,提及之前少君你办了场摔角赛宴,说是极为有趣,令人难忘。”明斐蔷笑得意有所指,“想来,赫连少君与清逸之间的误会也已消除,真是大妙。”

        怎么,所以今天叫她来,难道是害怕她的小小手段收了明清逸的心不成。赫连央心中嗤笑。

        明斐蔷的话头还未打住。“赫连少君可能有所不知,清逸是宗室里的幺子,性情难免骄纵了些。对少君得罪之处,我与和他父亲都曾教训过他,怎奈小儿性骄,不肯认错罢了。少君哪怕看着老身薄面,也请多多担待。”

        当真奇了。眼前说话的老妇,与那日光用眼神便能灼人的宗主殿下仿佛不是一个人。赫连央咂摸着她方才的遣词用句,无一处不在放低身段,故作亲切。暂时还摸不清明斐蔷的真实意图,赫连央只好笑笑,也说“并不至于”。本以为明斐蔷还要继续深推,却没想到她突然话锋一转,由明清逸的事突然换到了冬日品茗。

        明玉繁提上来多少种茶赫连央没数明白,明斐蔷究竟意欲何为她也尚未摸清。稀里糊涂地差点灌了个水饱后,明斐蔷这才说起这些茶的“出身”:有王家夫人送来的,也有司金营左丞府上送来的,而刚刚尝过口感最香醇的,则是易家送来的——等等等等。

        一听“易家”,赫连央这才终于明白。她愣了下后很快恢复神色,装作尚不知情。

        “没想到我这爱品茶的消遣,倒成了受累的本源。”明斐蔷像是自嘲,上身却放松地向旁边靠了靠,显出悠闲模样,“春天来了,年轻人的心思也该活动起来了。少君恰逢阆都春日,受人瞩目也是难免的。”

        赫连央不作声,以为明斐蔷是拿了哪家的好处也来学寻常百姓给人做媒,不料下面才是她未想到的。

        “但——”明斐蔷抬头,眼睛微弯,但也看不出真挚笑意,悠悠道,“老身倒是私以为,这些父母的好儿、姐姐妹妹的良兄良弟,可都配不上赫连少君。我若真的跟陛下保媒,怕是心中难安,可得让他们清醒清醒才行。”

        这话说的倒是……妙。宗主殿下的弦外音,岂不是说,只要她想便能左右赫连央的婚事,让她头疼也无不可,让她清净也无不可。

        呵。赫连央无声失笑。

        果然,女人才懂如何为难女人。

        “想来,赫连少君与朝君殿下可谓是同病相怜。朝君殿下的婚事也难斟酌,令王上与王后伤透了脑筋。”明斐蔷忽而又哀婉起来,叹了口气,“但这世间不净是如此?身处高位看着风光,实则飘摇难定。眼前的楼阁宏伟壮观却能否遮风避雨?”

        她有意顿了顿,笑得灿烂:“尚未可知呀。”

        嚯。赫连央又长了见识:原来谈婚论嫁也是幌子。

        让她选边站——这才是宗主殿下今日的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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