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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赤阜新城(二十七)


明清樊得知明岚王的这一决定,已经是几日后了,各路人马已然在路上。他深知这是父亲的先斩后奏之计,如果事先被他知晓哪怕一分,他都不会同意。朝君殿下百思不得其解,这段日子来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想要飞出赤阜镇的想法。

        与明岚王的消息前后到来的还有明玉繁的亲笔信,可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小心。明玉繁并未多言,也许是怕这信笺落入旁人之手后多生事端。

        他需要小心何人?亦或小心何事?却不得而知。烦躁无比之中,明清樊一把将手边的茶杯摔碎在地上。

        迸溅的陶瓷碎片原地炸开,其中的一小片倒是正好飞落到门口,被一只刚踏进来的素鞋踩在脚底。

        “殿下。”

        赫连央的声音唤回焦躁难捱的明清樊,他抬头,刚好对上那双异瞳。朝君殿下似乎平复了一些,尽量心平气和地招呼:“少君请坐。”

        看着满地的狼藉,赫连央也不难猜出明清樊此刻的心情。但她并不挑破,装作不知情地如常坐在明清樊身边,轻声道:“京中来的信报,阿止与我已经看过。陛下的决策……确实出乎众人意料,阿止思前想后也难以琢磨。但……”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推到明清樊面前,“恰逢方才芒城的飞书也刚到,是家母亲笔。上面写道,派去芒城的‘亲使’乃京中的左氏家族家主跟其长子长女。虽也旁敲侧击了些臼伊关被破之事,可终究不敢多问,还算老实——”

        微妙地停了一瞬,赫连央的声音又放柔了些,道:“母亲特意叫我转告殿下,一切尽在掌握,不必担忧。”

        这最后一句话才令朝君殿下最终抬眼。他看着赫连央,对方朝他淡淡笑着。

        胡说。阿各夫人写给自己儿女的家书,又怎会无故提起他呢。

        可就是这并不算高明的一句小谎,却像滚烫的针尖,在他气鼓鼓、冷冰冰的焦躁不安上扎开了一个极小的洞。明清樊垂下眼睛,摇摇头,笑了。

        也不必问“殿下为何要笑”,赫连央知道对方已经看出她的胡扯。她神色不变,只有嘴角的弧度更开了些。

        “这次派到四城八关的人,不说十之有十都是跟宗室、荆家暗中来往的人,但也差不太多。”明清樊微眯双眼搓搓手指,“我相信陛下自有其用意,但放任这些人出京,甚至还让他们进入四城八关待上一段时间——呵,这跟将宗室放出去并没两样。”

        这点赫连央自然十分赞同。她突然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出口。

        “殿下。”赫连央压低声音问,“我能否问问……宗室为何会令你如此提防?”

        明清樊倒是没想过赫连央竟会问这个,不过他似乎并不抵触,看了看赫连央,不答反问:“你知道沛陵之主是如何被选的吧。”

        赫连央点点头。传说上千年前,沛陵大地本是三界六域中“人域”的核心;然而轮回道因故受到重创,三界动荡整合之时,沛陵大地却被遗漏,便有了“三界之外神明忘乡”的传说。于是千百年来沛陵之主的择选都倚仗“天意”,靠山便观山气,近水便看水象。而“天意”大约三百年一变,届时便有下任沛陵之主被选出。

        说来或许可笑,但沛陵大地正是因此岁岁年年地繁衍生息着。

        明氏接继沛陵之主已有百年。相传当初素巴山在某日突然升起团团雾霭,环绕山体,被视作“天意”;而太阳高挂的日子,在朦胧雾气中会有一道穿透的明光直直远方——就是如今的阆都城,王宫中心。

        “史册上都有记载,以往历代沛陵之主的王位是如何传承下去的。有的传亲子,有的传女儿,有的只传隔辈,有的必须传族内旁支。”明清樊看着赫连央,又叹息着无奈看向别处,指关节在桌面一下下敲打,“而明氏的传承法则最是刁钻:只能传给次子。”

        赫连央知道,他之所以叹息,并非因为自己无法继承王位。

        “次子为晚君,将来继承王位;长子为朝君,辅佐王殿,两代后过为宗室,录入旁支。”

        “原来如此……”赫连央从前并不关心这些,因而也不曾与父亲爹爹细细打听过“宗室”的由来。如此看来,说句明宗室生来就是被明皇室利用的也不为过……着实偏颇了。明清樊之所以叹息,恐怕也是因为深知其中的不公,却无法改变。

        只因这是沛陵的“天意”,也是百姓的“民意”。

        “三十年前的沛陵之乱中,先昭王以身殉国尚且说得过去,然而十多年前先巍王又……”明清樊没有说完,眼神似乎也在闪躲,“宗室心中自然不甘。也是自那时起,宗主便拿起了宗室的大权,与皇室离心。”

        赫连央懂了。但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还不等她要说,明清樊却抢过来又说道:“但这都是为了沛陵,只要能换得沛陵安定,都是值得的不是么?”他说得很急,语气都不自觉加重,紧紧盯着赫连央的眼睛,仿佛需要对方即刻认同。

        赫连央察觉了他的异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明清樊,眼中的情绪复杂非常,就像多少个小人在那双眸子里互相拉扯,谁也不服输,可谁都拉扯不过谁。

        “嗯,殿下说的是。”她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过去,轻拍着明清樊忽然绷紧的手臂,“为了沛陵,自然值得。”

        也许真的有这般神奇。赫连央的轻声细语安抚了明清樊的情绪,他恍然回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转开了眼睛,清咳一声道:“总之,这两年宗室越发挑衅。可与阿勒境的一场硬仗就在眼前,我决不能叫他们在我身后小动作不断。若不彻底压制住这些人,阆都难安,沛陵难安。”

        赫连央没有再接话,只轻声应着,便将头转了过去。

        这一夜赫连央没能睡上一个好觉。她做了许多梦——倒也不确切,因为这些梦竟异样地连贯。都与明清樊有关。梦里的他一会儿是在湖心小筑里听雪品茗的佳公子,一会儿又身着铠甲满身血痕地出现在战场。梦里的他居然会说话,可上一瞬笑盈盈地走在春色中,对她招手叫她过去,下一瞬又紧紧攥着她的肩膀,说她坑害了沛陵,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即便她也不知错在何处。

        最后赫连央惊醒了,伴着一身的冷汗。所幸此时天色已早,外面的日头明亮。

        兴许是看上去气色很差,赫连止一眼便看出她没睡好。赫连央谎称昨日与朝君聊了聊陛下的决策,也跟着担忧了些许。

        “不必过分忧虑。”赫连止将粥碗推到妹妹面前,宽慰她,“昨日的来信中父亲并未提笔,这便说明他与陛下早已通气,一切尽在掌握。”

        毕竟从刚会走路到出事之前,赫连止始终都在赫连平身边受教,自然更能洞悉父亲的心思。

        赫连央并不怀疑兄长对父亲的了解,但她不为此事烦扰,只能勉强一笑:“哥哥说的是,我自不担心。”

        本来就清淡的粥饭在有心事的人嘴里,怎么也嚼不出花来。赫连央心不在焉地喝到一半,这时水格从外面跑进来,似乎有急事禀报。

        “姐、姐姐!”小丫头气喘吁吁,一手指着城门的方向,“荆家的人来了!”

        荆家的人?赫连央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是的,荆家的人,所有人——荆廷跟明锦夫妇,带着长子荆沐朗跟儿媳,以及次子荆沐明还有荆沐暄。

        明清樊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这才恍然:原来明玉繁传给自己的那两个字“小心”,是为了这个。他只感到荒唐。

        “敬见朝君殿下,见过赫连少君。”即便身处这片荒凉的风沙之地,荆廷也依旧儒雅,他笑着与两位最要紧的人物打过招呼之后,一抬头又看见了坐在轮椅车上的赫连止。荆廷有些意外,毕竟在赫连止身上发生过种种,自己远在京城也不知晓他居然也在这里。不过荆廷很快自若地与赫连止见礼,并不局促:“没想到赫连公子也在此处,失敬失敬。”

        身后的荆家人自然也跟着一并恭谨施礼。

        赫连央一直留意着荆廷的神情。直到此刻她才能相信明清樊当初的话:荆家并非谋害赫连止的元凶。

        大约荆廷表现得越自在,明清樊便越感到头疼。然而城门口可不是质问的好场地,他压住火气,还是先把人迎回了他们的院子。

        犹记得刚到的时候,赫连央还好奇,心想这个小镇几乎没有原住民,地方有没有多大,偏偏安排他们住所的院落一排排凑得整齐。那时她还觉得这么多院子怎么住的过来……如今一看,倒是快填满了。

        屋子里气氛诡异,赫连家的两兄妹互相看了一眼却都默不作声,做主的明清樊面色沉沉,让人倒是希望他最好不开口。

        荆廷却不以为意。他将呈上来的热茶端在手上慢慢吹凉,一边优哉游哉地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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