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赤阜新城（三十七）

快要日落前，赫连央正坐在里屋配药，醒春从旁帮手。

        不知是自然而然还是一口口喝下去的解毒药剂起了作用，赫连央的视力当真从全盲恢复了少许，已经能够透光，看清一点模糊的轮廓。但她没有告知任何人。

        谁也说不准会越来越好，还是到此为止。

        忽然，赫连央听见水格的脚步声，正从外面走进来。她的脚步声很拖沓，听起来似乎有心事。

        “姐、姐……”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纠结，赫连央叫小丫头凑近一些，然后伸出手摸上她的脸颊，摸到她的眼周似乎有些湿润。

        “你哭了？”赫连央朝着只有模糊轮廓的水格蹙眉问道。

        水格赶紧退后一步，擦了擦眼睛，明知赫连央看不见还是摇了摇头：“没、没有。”

        “发生何事？”赫连央自要追问。片刻沉默后，水格终于诺诺开口——

        “外面……被送来一人……”

        这句话说得着实没头没尾。水格刚从赫连央脸上瞧见惊色，便急着结结巴巴地解释：“姐、姐，你别担心，这人是从百阐城转到咱这来的。只因那日我去城中为你购药，担心朝君殿下派人找上门，所以特意偷偷现身，叮嘱守门的人若是有人寻你办事，务必要将消息传出来……”

        这番话漏洞百出，可已是明清樊一路上能想出的最好说辞了。水格担心地盯着赫连央脸上的神色变化，见她仿佛是信了，便急着放下心来，也不曾去想：原本心思缜密的人，这时怎就听不出一点不对了呢。

        “什么人？被谁送来的？”赫连央伸出手，醒春立即搭上去，扶着她重新坐回椅子上。

        然而问到此处，水格突然又说不出话来。赫连央又追问一遍，才听见水格没能藏住的哽咽音——

        “是、咳，是徐桢，被朝君殿下派人送来的。”

        赫连央一听徐桢名字便激动起身，心想明清樊将徐桢送来，想必是跟中毒有关。难道是他前来赤阜镇的路上中途遇袭？

        “害完徐先生不够，还要再害他的独子！”赫连央已然愤愤，说着就要叫水格赶紧带自己去看徐桢。然而她伸出去的手却被水格牢牢抓住，哽咽未停：

        “姐姐，姐、姐……朝君殿下他送来的不止徐桢，还有……”水格强忍心酸，“还有止哥哥遇刺的真相。”

        赫连央的眼眸蓦然放大，不禁收拢了掌心：“你说什么？什么真相！殿下已经查明了？是谁！”

        水格猜得出赫连央此刻心境，可她无论如何都难以启齿。终于在赫连央再三追问下，她才将明清樊对她所说得到来龙去脉、再一字不差地对赫连央缓缓道来。

        小姑娘能够清晰感受到赫连央手上的力气在慢慢流失，随着她每多说一个字，多吐露一分真相，赫连央起初抓紧她的手，却在慢慢滑落。这人原本表情就寡淡，此刻竟是除了麻木呆滞外，分毫不剩。唯独那双已经空洞多日的眼睛突然活了起来，大约这双眼睛的主人暂时忘了遮住它们的情绪，或许也是所有的情绪找到了这唯一的突破口，才会在赫连央的猝不及防中，滚下了泪珠。

        她踉跄了一下。

        窗外的明清樊，正注视着这一切。他看到赫连央身形不稳的那一刻，一下子收紧了拳头，狠狠地滚了滚喉头，压制住自己冲动的念头。

        赫连央被两个小丫头扶着坐好，紧紧闭上了眼睛。她落了泪，但没有哭。

        水格跟醒春对视一眼，又转向窗外。她心知朝君殿下匆忙将人带来，是想救回徐桢一命、好打听出更多背叛芒城跟沛陵的内情。但眼见姐姐如此痛苦，更别说还有早一步知晓真相的止哥哥，水格现在就只想徐桢这个没心肝的东西不如赶紧死了！

        这样想着，水格便也跟赫连央这样说：“姐姐如若恨急了……只要你点头，就算朝君殿下也不行，我定替你跟止哥哥宰了那活尸体！”

        然而无言良久后，赫连央终究还是睁开双眼，顶着眼底红的一片站起身：“把人抬进来。”

        水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多话，带着醒春出去把徐桢抬进来、放到粗糙的木榻上。

        赫连央深呼深吸，定了定心神，这才伸出手去给徐桢把脉。水格从旁将赫连止的猜测复述了一遍，赫连央点头，确认就是黄葛花酒跟当初她送徐闻的毒性解药相冲。走运的时，如今她手边最不缺的就是解毒药材，徐桢会没事的。

        “将这个药粉取出一钱，再兑三钱白翘、二钱罗根须，碾碎后再熬煮，好了之后滤掉渣子端上来。”

        水格看了看赫连央的神色，发现她好像并无异常，这才拿着她掏出来放在桌上的药粉罐下去熬药：“是。”

        天色已暗。孟千穴靠在墙边，低声问询：“给徐桢用过药后，要把人送回去么？”

        明清樊的眼睛还盯着室内，头也不回便答道：“若赫连少君确认徐桢并无性命之忧，那你便连夜将人送回去。我们身处在外毕竟多有不便，他若醒来恐怕不好拿捏。况且……”明清樊看着赫连央仍空洞的眼神，“况且她失明之事，自然也不可被他人知晓。”

        孟千穴也看了看里面，似乎若有所思，随后追问：“只我带徐桢回赤阜镇？你不一起么？”

        明清樊摇摇头：“赫连少君的情况似乎并未好转，我留下一夜看看究竟如何。”

        “好。”孟小公子爽快答应，但又难得沉吟片刻，补说条件，“我还是要带上醒春，没她我不走。”

        不出所料，这番话又成功引起了朝君殿下的怀疑。明清樊这回严肃了神情，盯着孟千穴蹙眉：“你反常过了头，准备何时才要与我说清楚。”

        然而孟小公子不为所动，倒是没有否认自己有所隐瞒。可他如此拖着，却并非存心试探明清樊的忍耐极限。小公子只好闷闷答应：“待你回去，我便开口。”

        “你最好是。”明清樊冷面威吓，便也不再多说，相信孟千穴心中自会有数。

        解药熬煮完毕，水格跟醒春配合着把药汁给徐桢灌了下去，静等半个时辰左右，赫连央再去把脉的时候，发现已经脱离危险了。

        水格蹭过去，不知如何开口。赫连央感到了她有话要说，也猜出她想说什么，便提前一步说出口——

        “人已无碍，可以带回去收押了。”赫连央边擦手边被醒春扶着坐下，“给他再附上两包解药，别忘了写好熬煮方法。”

        水格松了口气，但转而又商量道：“不如叫醒春去送吧？也跟着一道回去，免得叫朝君殿下生疑。”这话自然又是明清樊教的。

        赫连央擦手的动作停了停，但很快又接上：“胡闹，就算醒春跟着一道回去，眼下要将徐桢送回百阐城才行，又如何叫她一个人深夜上路？自是要你们二人一道去办的。”

        “哦、哦！对，姐姐说得对……”水格冒了冷汗，心想果真谎话说得多了，总有一处圆不上。她忙应承着，说自己去去就回，叫赫连央安心休息。然后水格给醒春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又将徐桢抬了出去——而出去后，便有朝君殿下与孟小公子接手，把徐桢放上马车。

        “别叫你家少君起疑——”明清樊看看屋内坐着的人，转头低声对水格嘱咐，“你去关外的客栈住一夜，明早再早些回来，就说连着赶路再忙前忙后，返程时已经太晚，便在外留宿一夜。”

        水格点头，也叫他放心：“姐姐在解药里加了安神的东西，半路上人醒不过来的。”

        明清樊对孟千穴反复交代：“你赶车稳当些，丹药尽快赶回赤阜镇，醒春就在车内看人。”二人都点点头。随即三人便起身出发。

        这一切都在小院侧面进行着，更为隐蔽，也不会叫赫连央听去。待明清樊木送完三个孩子上了路，便重新回到房屋的窗户外面，静静守着赫连央。

        此时的赫连央还静坐在原位上，不知在想什么。她喝着茶，又开始静静配起了药材。明清樊猜到她还在试药。然而就这样过去好久一段时间，赫连央手肘一滑、蹭离了桌面，同时也把桌上的几株不知名药草的位置打乱了去。眼看她就要将杂乱的药材放到一起碾碎成末了——

        明清樊但凡能镇定下来多想想，赫连央是怎样一个百毒不侵的体质，此刻也就不会慌张着跑进来将她眼前石臼里的药草全倒了出来。

        “谁！”

        有人突然闯了进来，赫连央自是十分警惕，忙不迭就要拿起藏在衣服里的剪刀防身。明清樊赶紧把她高举剪刀的手握住，把“凶器”缴下，然后在她手心又写下一个“良”字。

        不知是不是还有印象，赫连央不等他写完，就立马问：“你是……阿良大哥？”

        明清樊偷偷松了口气，在她手心又点了两下，算是承认。于是他便看见赫连央卸下防备，眼神空洞地朝他笑了笑：“你怎么又来了？”

        怎么又来了……这该如何应答？他现在可是个“聋哑”之人啊……

        所幸赫连央好像恍然大悟般，替他想好了理由：“是水格去麻烦你了？过来照应我一下？”

        这个说辞好。明清樊如获大赦，自是赶紧承认，又在赫连央手心点了两下。

        “那可真是麻烦你了。”赫连央语气平和，弯弯眼睛，看着眼前模糊的轮廓，安心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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