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神皇 > 厉马承羽檄 > 第115章 赤阜新城(四十四)

第115章 赤阜新城(四十四)


“如此说来,你们既不清楚为何人所用,又怎样传信?传给谁?”赫连央追问,“你都传出了哪些消息?”

        “因我岁数小、无论到哪都顶不得大用,少君您也是初入阆都,所以将我派出来时,只交代说盯着您在王城里都与谁多有交往即可。因此除了清逸公子跟采昕宗君家三位小姐、以及侯府、冯府两位小姐外,我还将您与朝君殿下秘密相见的事……”

        醒春仍旧垂着眼睛:“在阆都时,我借帮厨的名义跟阿嫂出去买菜时,会将提前写好消息的布包丢在必经的小巷,师父说无需担心、会有人跟在我身后去拾。出了阆都后便改为了寄信,进入赤阜镇后,便再无机会。太叔环的身份,也是机缘巧合下……那两日少君来了月事,我在关内小店中采买物品时,趁机将信函裹紧临时买的茶叶包里,花钱托商贩送回了阆都城。”

        “可接信之所往往只是临时地,诸如茶楼酒馆,有时甚至是村庄的河边。而……徐桢抵达赤阜镇五日前,和悦宗君给清逸公子送来的物资车架上,带来了许多玩物,侍卫说是途中遇到卖小玩意的商贩,他们不堪纠缠,只得买了下来。其中有一个红燕风筝——”醒春的眼神变得悲凉,“这是催命符,是师父传信给我,叫我自裁决断。”

        赫连央心中“咯噔”一下。她想到若非自己突然失明,后面明清樊将她送去白阳关外照料自己,恐怕这孩子早就……

        醒春茫然道:“并非我不想说出实情,而是因为我已成弃子,不知主家、也不能引路,于我背后之人、于您跟朝君殿下都已毫无价值。但我若不死,只会拖累姐姐……少君,我不能不死。”

        小丫头再次叩倒在地。

        赫连央心中五味杂陈。任由室内寂静了半晌后,她才缓缓道:“你想死也很容易,但绝非现在。我会叫人时刻盯着你,自裁的念头可以断了。”说罢,便带着水格离开。

        醒春颓然地跪在原地,很久仍未抬头,只有身形的颤抖诉说着她无声的哭泣。

        徐桢已经喝下三副解药,赫连央给他混的迷药成分也渐渐散去,此时已经转醒,神情阴鸷看着屋顶,任由朝君府的府医检查。

        明清樊走进内院的时候,看到赫连止已经先一步到此,正站在屋外。上将军顺着窗户缝隙瞧看里面的情况,光从面上也看不出他是否愤怒,亦或还对里面那人尚存一丝自幼长大的情谊。若是后者,明清樊倒不认可。

        “徐桢醒了?”

        赫连止应声回头,见来人是朝君殿下,便行礼答道:“是,已经醒了,府医也说余毒已去脉象平稳,所以我叫人给他上了重铐铁锁,想必能万无一失。”

        明清樊点头:“烦劳上将军费心。”

        赫连止摇头,只说朝君殿下不必客气,又行一礼便要告辞。

        明清樊点点头。可听着身后的轮椅车碾过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马上就要消失时,他还是忍不住叫停赫连止——

        “为何从上将军的脸上看不出怨愤?”明清樊转身,“上将军难道不恨徐闻?不恨徐桢?”

        赫连止愣了愣,大抵万没想过会被明清樊这样问起。一时无言后,他转过身来直面明清樊,却反问:“如果此事发生在殿下身上,您又会如何呢?”

        “我?”明清樊嗤笑两声,走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回答言简意赅,是赫连止印象中的明清樊。他笑笑,真诚道:“朝君殿下将成沛陵支柱,该当有此决绝气魄。我自愧不如。”

        明清樊却摇头:“上将军十四岁上下便跟赫连家主出生入死,若是个心慈手软、莫辨立场之人,恐怕也配不上春堂上将军之名。可如今面对切肤之痛纠缠着曾经的深情厚谊、却如此一笔掠过,恕小君直言……唯有‘不解’可说。”

        赫连止又笑,替对方卸下委婉的修饰:“殿下其实想说——‘失望’,才是吧。”

        明清樊不置可否。

        赫连止看着明清樊,嘴角微弯,思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幼时练武难免擦碰,结痂时长出新肉,总是刺痒难耐。母亲对我说若忍一忍,不去触碰,三日便能沾水,而我总是忍不住抠弄,伤口始终都合不上,最后拖了许久,错过了不少下水捕鱼、泥潭摔跤的好光景。”

        明清樊不自觉就拧起了眉头,不懂赫连止怎着突然转变了话题。然而对方却看看他,忽然莞尔。

        “现在想来,在我出事之后不久徐闻便知道了内情,也正是那时起,他以徐桢失职、愧对赫连家为借口,带着儿子退出了芒城军机核心,到城中一角去养马种粮。”赫连止回忆往昔,有些失神,“徐桢待家父如兄弟、待我如亲子,任何时候都能为我们以命换命。可即便如此,却依旧要为儿子偏私,明知一步错步步错,却还自欺欺人道他岂会再犯……”

        赫连止看着明清樊,笑笑:“殿下,谁人心中不曾痒啊。”

        明清樊呆住,恍然。

        “徐闻的死,不是为我、为芒城,是为他自己。但他想要带走徐桢,却是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我是否因此原谅?不,当然不会。他是罪人,做了错的决断,坑害的远不止我一人。可我并不怨愤,是否因他已死?也非如此。就算他活着,我也绝不会在他面前一道道怒诉我、我的父母亲、我的妹妹,这两年来所煎熬的每日每夜。”

        赫连止目光炯炯,坚定道:“徐闻死了,便就死了。我还活着,徐桢还有用,这就够了。”他与明清樊摇摇头,“恨意或许能支撑人走过最艰难的岁月,但如果无法化解,只会毫无原则地无尽绵长。”

        “殿下,谁人心中都曾痒,谁人不念好春光啊。”

        明清樊愕然,手心慢慢攥起。

        他觉得赫连止这番话,仿佛就在说给自己听。

        夜幕降临,连日未曾好好休息、还颇受打击的赫连央,却没有丝毫倦意。她看了看本是说要陪着自己却趴在桌上睡去的水格——这孩子因醒春的事很是伤神,背着自己偷偷哭过了多次——因此没有惊动她,赫连央提灯去了曾经关押徐闻的地方。

        徐闻死后,明清樊忙着把徐桢送到赫连央身边,这座院子暂时就没来得及处理,所以孟敞命人守好院落,不放任何出入,不许破坏原貌。

        看守的侍卫见来人是赫连少君,便没有任何阻拦——他们知道如今这赤阜镇中,除了朝君殿下之外,另一主事者便是眼前这位。

        院子里并不暗,每隔一段距离便挂有一对灯笼。赫连央慢步进去,甫一进主院,便看见了已经收拾过的中庭,石桌下面还有一块残留的酒坛碎片。她想象着那日的情景,再看一眼,最终还是推门进到关押徐闻的寝房。

        赫连央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处,徐闻已死,她的精力应该都放在徐桢身上才是,然而却莫名觉得徐闻死得太过草率。他包庇独子酿成大错是一回事,对赫连止、赫连家乃至整个芒城的愧疚毋庸置疑、又是另一回事。这份足够以死偿还的亏欠,不应该只有“死”这一个交待。

        徐闻理应留下点什么。

        赫连央提起自己的灯笼,仔细映照着房里的每个角落。因为是做收押之用的房间,而且当时明清樊为了防着徐桢偷溜进来杀了自己的父亲灭口,所以屋内留下的物品极少,除了床、一套桌椅之外,就只有两架落地的烛台——可以说,所见即所有。她将唯一可能藏匿东西的床铺也都抖落开来,依旧毫无收获。

        茫然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人声——

        “你在这里做甚?”

        赫连央精神正涣散着,难免被吓一跳。她受惊地往旁边一闪,刚好撞在了烛台上。烛台底座被撞得晃动,最终还是歪歪斜斜地“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你没事吧?”明清樊也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扶住赫连央,生怕视力尚未完全恢复的她摔跤。后者则本能地反握住对方的手臂,定了定神,才看清他的轮廓。

        “无妨,无妨。”赫连央松了口气。

        淡定下来的二人这时才看见他们竟抓着彼此,忽然默契地莫名羞赧起来,几乎同时又都松开。

        “咳。”明清樊清咳一声,率先问,“大晚上的,你怎么不休息?”

        赫连央扯扯嘴角,摇头:“睡不着,就想来这里看看徐闻是否留下遗物。”

        倒是又巧了,明清樊也是这个目的。他环视方才灭了一台烛火、更显昏暗的房间,看看已经被赫连央翻过的床上,想来对方并无所获。便道:“若无发现就罢了,总归明日就要提审徐桢。”

        也只能如此了。赫连央点点头,轻轻叹气:“好,殿下也早些歇息。”

        说罢,二人就决定离开。但方才被撞倒的烛台还横在地上,明清樊担心赫连央脚下被绊,故而蹲下去想将烛台扶起。

        可就是这一蹲,他却有了惊人的发现。

        “殿下?”见明清樊迟迟没有起身,赫连央不免奇怪,提着灯笼弯腰凑近,“怎么……”然而她的疑问也只说了一半,便借着火光看清了明清樊手上——

        一封用牛皮包裹的信笺,原来被压在了床边的烛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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