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赤阜新城(五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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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的阆都城沸腾了。几乎大街小巷都在谈论明岚王在素巴山下遭遇“天惩”一事,又不断在问:明岚王该要如何“还寿”。
一些有见识的老人家言:所谓“还寿”,本人自然是指望不上了,只能凭靠家族中的儿女们来“还”。众人心想:那不就是晚君、朝君及公主殿下么!可晚君是下任的王,若他再减寿、岂非又要将明岚王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可若晚君不“还”,不知神明会不会应承,会不会觉得明岚王食言违信呢……那可不妙,极其不妙。
诸如此类的言谈已经不仅在百姓之中流传,京中的各家前后院几乎都议论纷纷。家里的主事者们自然多数不被神明之说裹挟,但却架不住上了年纪的婆子仆从们危言耸听。于是明岚王“祈拜”回来的第三天,关于“天惩”之说越传越凶,添油加醋地让人不挂心都不行。
混乱骤起,倒是让宗室众人一时间抓不住头绪。
明斐蔷心中总是不安。本以为明岚王要竭力隐瞒自己的真实情况才对,没想到他会那样做。难道他还有何盘算?……然她想到“还寿”,不免皱眉:莫不是要将宗室小辈拉过去替他们皇室子女“还寿”?
正在思索之际,明清辙从外面进来,跟明斐蔷禀告了今日街上的民意。一听说百姓都认为晚君不可一同“还寿”,明斐蔷的心更紧了,感觉自己的猜测怕不是要成真。她让婢子给自己按揉额角,但不知是她心情不佳问题更大,还是婢子的手艺问题更大,总之按了两下宗主大人便不耐地挥退了小丫头。
“玉繁还在府上照料玉璧?”
“是。”老嗯娘从旁应答。
明斐蔷便没再多问,只叫嗯娘待会儿把她准备的一些膳食药材等转头送到巍王府上去。
但此时的巍王府上,一条人命却正在陨落。
柳项东倒在地上,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仿佛被火灼烧一般,疼痛的同时又发不出一丁点声响。他知道自己这是中毒了,可却终究不明白为何。明明他自从找上巍王府、将徐桢的话带到后,虽然需要小心躲藏,但好歹也算备受礼遇,怎会突然之间……柳项东越发不能呼吸,身体的抽搐也逐渐停下——他知道自己这是要闭眼了。
就剩最后一口气时,他的房门突然被推开,视线模糊中,柳项东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绣鞋,慢慢挪到自己面前。
“你对徐桢够忠义,我会给你找一块好地安葬。”
这家的主人低头凝视,冷冰冰的声音轻飘飘道出残忍的安排。
“你也不必担忧路上孤苦,你的其他兄弟们很快就会下去陪你——”她顿了顿,弯下腰去离地上的人又近了些,压低声音仿佛透露一个秘密,“包括徐桢。”
柳项东猛地睁圆了双眼,却也用光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就这样,他断了气。
临死前,他的鼻子里还满是茉莉香。
有人解脱了,有人还被满心的牵挂牢牢抓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王宫之中,明岚王的寝殿之内。
不知是不是早前已经经历过了一遭,贺瓦兰这回已经不再哭哭啼啼,而是默默守在丈夫榻前,静静地看着他。所幸明岚王没有昏迷不醒,只是虚弱地躺在那里,听着妻子儿女们小声与他说话,时而还能点点头、笑一笑。
这已是大幸。
明清重这次没有慌乱——阿长已经将一切告诉了他。他在自己的殿内呆坐了许久,回想自己这十多年来与父亲相处的每个日日夜夜,从一开始悲痛、慢慢过渡到愧疚,最后又压下了一切。亲曾说他是天生的王,他以为那只是父亲的勉励之语。论聪慧、论才能、论制衡人心的本事,他都不如长兄,何谈“天生的王”?可时至今日,父亲依旧坚定地告诉自己:
“并非因为你生在晚君一脉才是王,因为你更适合,才是沛陵将来的王。”
明清重还不太明白,但却彻底抛弃了曾经的自卑,内心变得更加坚定。
明岚王对次子已然放心,唯有看向妻子的目光中、仍有汹涌的愧疚。他回想这二十年来的夫妻路,自己总有太多秘密、藏着太多心事,身体垮掉后,甚至连夜夜同床共枕都无法做到,妻子该受到多少冷落、心中该有多少委屈。
“囡儿……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贺瓦兰原本正在不疾不徐地说些往事与丈夫听,突然被这句话打断,她不由得怔住,一时失语。但是很快,她的眼底慢慢积聚泪水,不自控地串珠似地落下来。终究还是伪装。
“蛰庚,蛰庚,蛰庚……”贺瓦兰叫着丈夫的小字,仿佛一下子回到相识之初。她紧紧握着明岚王的手,心中有多不舍,手上就有多用力:“我……我还没跟你……跟你……”她想说还没跟丈夫做够夫妻,可却早已泣不成声。
二十年的夫妻,何必一切宣之于口呢。明岚王虚弱又淡淡一笑,点点头:“来世……我会在汉狭城外的……河边,盖一间……草屋,院子里种……种满望春归,等你来。”
这是贺瓦兰曾经的愿望。她说他们再过几年便能将沛陵交给晚君与朝君,届时夫妻二人干脆回汉狭城去,在城外的河边圈起一个小院,种满叫望春归的花,安度晚年,什么都不再管。
那时是美好的愿望,今时却成了来生的约定。
贺瓦兰攥紧了丈夫的手,趴在榻边,痛哭哀嚎。
明玉漱见母亲不再压抑,也不再克制。无需别人多言,她也知道自己是贵家之中少有的、甚至是整个沛陵都少有的,真正的无忧无虑长大的女儿家。她并非全然不知父兄的艰辛、母亲的隐忍,可她更深知自己没有辅佐父兄的能力,只能常伴父母膝下,哄他们开心。
明岚王的目光慢慢转移到小女儿身上。他艰难地抬起手动了动,叫女儿凑近一些。
明玉漱于是跪在了榻前。
“父亲……永远最疼爱你……”明岚王笑笑,“你的哥哥们……有他们的……他们的事情要做……可你若不想,便……便走,走得远远的……”
明玉漱知道父亲这话是指自己今后的命运。沛陵大地上的儿女们,无论有无身份、身份高低,有几人又能左右自己的前路呢?贵家的儿女们都要赴边地、博生死、促联姻,她身为皇室公主,怎就不用?然而向来以沛陵为重的父亲却允许自己“走”,这便是他作为“父王”最大的偏心。
小公主却擦了擦眼泪,摇摇头:“不,父亲,我不会走,这是有您的沛陵,我决不会走。”
“呵……”明岚王看着小女儿,是如此可怜可爱。他不敢有一刻试想自己是否错了,才把孩子一个个养成了这副模样,成了他为“明氏”培养的利器。但是就算错,他也不悔,绝不后悔。
随后,明岚王的目光又瞟向万流烛。蓓房君见王上在看自己,赶忙抹掉眼泪,上前听训。
“从来不是……只、只因为你的家世……才选择了……你……”明岚王提起了些气势,似乎担心万流烛听不清楚,“你跟晚君是……是一样的人……可又不似他般……心软,所以……万一将、将来他决断不定时,你务必……务必替他……拍板。记住……了么?”
万流烛与明清重双双怔住。他们都听得清楚,这话的意思与叫万流烛协同议政无异,是天大的权柄。蓓房君讶异地跪下,不住摇头:“陛下!我……我……”
明岚王却轻笑:“你哪有……退路……”又看了看次子,感叹,“你们……哪有退……退路……”
闻言,万流烛身形一僵、不再推拒。
“还有一……事……”明岚王交待,“赫连……少君将来的……婚事……全听她跟……朝君的打算……”像是恐怕说不清楚,明岚王又强调,“除了他们二人……谁也不……不能左右……蓓房君切……记……”
这番话让屋内几人都吃了一惊。赫连央的婚事就算不由亲生父母跟养父决定,也该由将来的王决定;要遵循她自己的意愿也行,为何还要过问朝君?但王命自有用意,没人过多询问。万流烛应下:“是,陛下放心。”
“那就好……”明岚王又看了一遍眼前的亲人,回想着被自己赶回赤阜镇的明清樊与赫连央,想着自己该叮嘱的已经都叮嘱过了,已然了无牵挂。他闭上眼睛短暂地休息,叫着阿长的名字。
“准备……好了么……”
阿长在一旁俯首:“是,神祇官大人已经准备妥当。”
“好。”明岚王点头,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眼中昏暗却有光,“走吧。”
皇城大街上的百姓如往常一样来来往往。突然,远处的南宫门缓缓打开,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南宫门向来只在节日庆典时开放,今儿个又是怎么一回事?
众人不解之时,敞开的南宫门中陆续出现了宫人的身影。先是宫人引路,后面是神祇官范知及四营的掌营大人,再后面是坐在露天马车上的明岚王,王后及晚君、蓓房君和公主则跟在最后。
阆都城乃至整个沛陵之中、身份最重要的几人都在这个队伍里,车架经由皇城大街,看样子又是朝着素巴山的方向去了。百姓不安又好奇地在后面张望着,见宫人侍卫并未阻拦,他们便跟着一道往素巴山去了。
一路上,众人将明岚王的病态一览无遗——他脸色青黑,梳戴整齐也不能令他看起来多一分精神,无法坐直只能倚靠着椅背,胸口的起伏基本看不见,仿佛对他来说就连喘息都是勉强。
随行的百姓心中不安,一直跟到素巴山脚下,亲眼看着他们的王几乎是被范知与大内官架着,一步一停地走上高台。宫人们提前在上面摆好大椅,等待明岚王坐在上面。
一切就位后,百姓就见宫人都退了下去,只剩神祇官大人跟王上留在高台上顶端,而四营的掌营大人们跟王后及晚君等人,则退到了第二层。众人注意到神祇官大人今日穿着正式,看样子与年节时的祈祭装束无异,虽然未摆祭台,却将一个琉璃碗摆到陛下面前。只听他念念有词,然后拿出一支匕首,划破了陛下的手掌心。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知神祇官为何这样做,而台上之人又全无阻拦之意。就这样过了一会儿,王上眼前的琉璃碗中已经集满了一碗底的鲜血,大内官这才为王上包扎好伤口。这时几个宫人再次走上高台,手中却多了几个长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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