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邓登执意要去看老国王，三人都没有阻拦，只让他披着宽大的斗篷跟在莫白和查尔斯身后，一路畅通无阻走到了灵堂。

        水晶棺材里的老国王神色安详，宛如睡着了一样，想来没有遭太大的罪，是寿终正寝，这也让他的心里宽慰了不少。

        虽然他与老国王并没有老主席和首领他们相处的时间长，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但当初在这里与他的那一番谈话让他记忆犹新，老人当时的音容笑貌和语重心长都让他感觉很亲切，就好像看到了老主席和老首领一样，如今，他们还在这里，而老人却已经不在了，不免让他感慨良多，泪眼朦胧。

        水晶棺材是由流星石打造而成，具有安魂定魂的功效，邓登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慰问往生者道：“愿逝者安宁，老国王一路走好，晚辈邓登来送您一程！”

        谢颉跟随他一起磕了头扶他起身，忽闻堂外一阵喧闹，莫白紧走几步朝外问道：“发生什么事，又在闹什么？”

        安妮拉从广场中央上前来回话道：“是葫芦将军又带人闹事，说是看见了可疑人员，非要说这里突发的疫情就是他们带来的，要他们出来当面对质，否则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时广场上胡子鲁带人包围灵堂，扬言大喊，“战神将军！这几天疫情蔓延，我的兄弟死伤不少，你总得给我个说法！我知道你们一直鬼鬼祟祟在后院藏了人，这次的疫情突发绝对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你不要再替他们遮掩了！就算你不为着我们，也该为自己的血肉兄弟想一想吧，这里上上下下这么多条人命，你真要拉着他们一起陪葬吗？这些人命你背负得起吗？”

        莫白丝毫不见慌张，面对底下一众逼宫造反之人游刃有余道：“你想怎么样？”

        胡子鲁张口道：“我要你把人交出来，听说其中一个是王星转世，王星的力量深不可测，想来挽救当前局面不在话下，若是他真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饶过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另一个绝对不能放过，我要他也尝尝疫病缠身而死的滋味，用他的命来给我死去的兄弟扬帆招魂！”

        莫白冷笑一声道：“既然你知道其中一个是王星，你就该知道你这一番话说得有多可笑！我不会替他们遮掩，只要你能抓住他们，我绝不插手，任凭你们处置，只是，你们抓得到吗？！”

        底下群情激愤，紫葫芦带头喊起口号：“天理昭昭！血债血偿！杀瘟神，抓王星！”

        一众兄弟前呼后拥热血激昂，纷纷跟着呐喊：“天理昭昭！血债血偿！杀瘟神，抓王星！”每喊一句，就上前一步，步步直逼灵堂。

        如此震天之势灵堂里的人不可能听不到，相反，他们不但听到了，而且字字入耳，句句入心，查尔斯在亡者之前，不可能不为他的子民打算，便道：“邓登，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了，之前我以为你也只是普通的感染疫病而已，想着有谢颉在你身边应无大事，毕竟先前我们都是被他所救，可是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虽然他每天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可是你的病情总有反复，而且渐渐祸及众人，若我所料不错，正如他们所说，其实你才是疫病的源头，你对此可有什么话说？”

        邓登忽然有一种宿命轮回的凄凉之感，宽衣解带，将自己的左肩袒露在他们眼前，惨笑道：“这是小蒲留下来的，之前如儿来找我，说除非杀了我，否则疫情永无可解，我还不敢相信，如今看来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只有杀了我才能平息这场霍乱，这条命你们就拿去吧，或者把我交给他们，怎样都好，我就在这里，随你们处置！”

        查尔斯眼底一片炽烈通红，反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匕首，对准他道：“邓小兄弟，你不要怪我，亡者在前，我还有我的使命，不能拉着我的所有子民给你陪葬，你放心，我不会把你交给他们，要杀我也会亲自动手！”

        查尔斯将匕首抵在他的喉间，曾几何时，邓登想过这样的场景，明明方才还在一起谈话说笑的好友转眼就可以刀剑相向，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离谱的事吗？更可笑的是，昨晚上还与他温言软语耳鬓厮磨的人，此时身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他们是不是就这样江湖陌路，永远阴阳两隔了呢？为何他的心会这么痛，是他一直不曾开口叫过他么？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挽留么？是他冷冰冰的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他一样么？他现在在想什么呢，难道他都不想跟我好好地道别吗？

        邓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一直不曾说话的人终于开了口道：“你终于看到我了吗？死对你来说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么？眼前的一切你就这么坦然地接受了么？你付诸全部信任的好友拿刀顶着你的喉咙，你信誓旦旦要守着护着的人对你不闻不问，你的亲人长辈离世你无法送行，你的同伴四处奔走不在你的身边，你对此一句话没有，什么都不想说么？”

        邓登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开口声音已沙哑得找不到原来的音调，“你要我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查尔斯，求求你，快动手吧，不要犹豫，事到如今，我们都不能犹豫了。”

        查尔斯拿着匕首的手很稳，他目光坚定，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可是刀尖却迟迟没有往前推进一寸。

        邓登已经没有注视他目光的勇气了，谢颉想，明明你之前已经做到了一次，如儿当初告诉你真相的时候，你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吧？那个时候，你可是不顾一切来找我了，为什么现在却退缩了呢！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小灯笼，你怕再说下去你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会哭，会发怒，会回头吗？可是我就是想看到这样的你啊！已经把你逼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忍多久？你的底线到底在哪里呢？

        “怎么，这么迫不及待想求一个解脱吗？你当真能把一切都抛下，走的潇潇洒洒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看着我，小灯笼，你还敢看着我吗？”

        “谢颉！”邓登拼命压抑的语调听起来就像一个随时爆发的火山口，但很快恢复镇定道：“我有什么不敢？最后的时刻了，我们好好说再见吧，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不奢求，不埋怨，也没什么舍不下放不下的，就让我们做好彼此该做的事，如果天理昭昭，希望天能看清楚这一切——”

        “天理昭昭？”谢颉忽然冒出一个很荒唐的念头，小灯笼，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该不会是——想着，他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邓登，你不会想变成第二个鬼王妃来践行你所谓的守护吧？”

        邓登好不容易维持的从容假面因他的一句话尽数皲裂，谢颉血气翻涌，一颗心好像在油锅里滚过了一样，小灯笼，你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你是要把我打到十八层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吗？！

        “鬼是不容于世的存在，不论是对它自身还是对这方圆天地，你亲眼看到了我是怎么对鬼王妃的，我在这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若是你敢东施效颦，我就敢亲手打你个烟消云散，你信不信！”

        原来这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话未出口，眼底已是一片猩红，查尔斯看到他的神情不由想起濒死之时的鬼王妃，他现在的神情与鬼王妃如出一辙！

        他不禁看向亲手推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谢颉，你到底要把他逼到什么样的地步，是不是一个人的爱深刻到了极致，连心也可以变得坚如磐石！

        邓登心神恍惚，趁查尔斯不注意，竟然将脖子送到匕首下要刎颈自杀！谢颉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放在他的身上，一丝一毫都未曾偏离，当他看到那让人心脏骤停的画面时，连思考都来不及立刻做出了行动，空手夺白刃把他从黄泉路上强拉回到人世。

        查尔斯震惊之下迟迟回不过神来，谢颉抱着他将他颈间溢出的血珠一颗颗舔舐干净，眼睛里分不出是哭还是笑道：“你想死，怕是没那么容易！”

        此时声势浩大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胡子鲁与众将领就站在灵堂外，刚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群情激昂如他们，这一刻也再喊不出一个字一句话来！

        谢颉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头，众人只觉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单单一个“人”，而是妖孽在世！果然王星的传说历经人世多年，还是回到了一如既往的结局吗？

        那一眼转瞬即逝，很多人都犹如梦中，可他的话已经徘徊在耳边，眼睛依旧望着怀里之人道：“你们不是要天理昭昭血债血偿吗？可以，我帮你们！我让你们亲眼看着，什么叫血债血偿！”

        他把匕首反向塞到邓登的手里，刀尖对准自己，眼里的情意满满溢出来，道：“来！心脏在这里，不要怕，就这样刺进去，如果怕我痛，动作就利索点，我把心剖出来给你，这样你是不是就安心了，再也不会想着离开了？”

        邓登的嘴角都咬出血来，拼命摇头，可是刀尖却一寸寸没进他的身体里，滚滚的鲜血喷出来，混着他的眼泪搅在身上，越发鲜艳刺目，此情此景简直就是一场疯狂到极致的大屠杀！

        一刀刺进去又狠狠□□，再刺进去再□□，如此反复，邓登早已神志不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谢颉的话却始终纠缠在耳边，“对，就是这样，小灯笼做得真棒！宝贝，你现在可不能睡，来看着我，还差一点，就差一点了，你的手要稍稍用点力气，否则我的力气全部灌注到上面，会弄疼你的——”

        终于，鲜艳滚烫又热血淋漓的一颗心被剖了出来，谢颉捧着它放进他的掌心里，道：“看！你感觉到它的跳动了吗？感觉到它热腾腾的温度了吗？这些都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小灯笼，我把我的心放在你这里，我不死，你就永远不能死，明白吗？”

        心脏离体，他竟然还能说话，果然生来就是一个怪物，在场所有人到此已经麻木到连最初的目的都忘记了，只有沉默，充满死寂的沉默，偏偏这个地点还在灵堂！

        谢颉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宝贝，看着我，我知道你很痛，再坚持一会儿，不要睡，听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痛到骨髓，血脉相连，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命运共同体，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将目光投向人群最前方并肩而立的两个人，莫白和查尔斯，几人出生入死这么久，他们之间已经达到了十分的默契，千言万语尽在这一眼中，最后，他又低头吻了吻他怀里的宝贝，说完最后三个字顷刻间在众人面前化为烟尘。

        在他消失的一瞬间，邓登捧着的一颗热血淋漓的心忽然变成一道符印，金色的星纹浮现在他的眉间，光芒万丈，灵堂上所有人下意识遮住了眼睛。与此同时，无数的小星星从灵堂上飞出来向四面八方而去，乌烟瘴气的天空好像一瞬间破开一道黎明，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那片乌云逐渐退散，莫白惊讶万分，这个画面和之前是那么相似，那个时候，他们也是濒临绝境，愁云惨淡，在寂静的黑夜里给他们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就是这些小星星！这是不是意味着一场漫长的噩梦终于在这片光芒中走到了结尾！

        查尔斯不觉与他视线相对，也许谢颉他真的赌赢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王星的力量得到释放，鬼疫因此烟消云散，这个跨越五百年的诅咒终于可以结束了！鬼王妃，你的执念终究是错的，可是你知道吗？你们的樱花树开了，像画中一般灿烂，青梅竹马不是错，你的心，都在这一片通天香气里，你知道，他也会知道……

        莫白将邓登带回了落雁殿，查尔斯留下来做收尾工作，紫葫芦在半梦半醒中知晓鬼疫终于结束，之前剑锋所指也都没有了理由，自然偃旗息鼓，至于他们的去留，查尔斯默许他们各归各位，条件是要收留星际中所有的流民，紫葫芦答应了，一切也算圆满解决，尘埃落定。只是，唯一的苦主，他——该怎么办呢？想到沉睡不醒的某人，查尔斯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邓登的意识一直漫无目的地飘散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清了眼前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future星，入目到处是断壁残垣，人迹寥寥，而流星海也没有现在的碧波粼粼，好像是一片死海，沉寂得没有一点声音。

        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赤脚坐在沙滩上，眼神空洞洞的，嘴里哼着一个熟悉的调子，“一闪一闪亮星星，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不厌其烦地反复地哼唱着，就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邓登竟然看见小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一颗接着一颗，好像下雨似的，它们以极快的速度飞下来，在夜空中划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

        小星星落到大海里，海面上到处金光闪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大叫着“父王母后”扑到海里，小小的娃娃飘在海面上就像一粒尘埃，手脚并用要抓住一颗小星星，可是波涛汹涌的海浪总是在阻止着他，每一次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怎么也抓不住，可怜又无助的小娃娃只好泪流满面叫着，“父王母后我是小灯笼！你们回来找小灯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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