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这也算是报复？”

        “可能不算，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你。”

        他说完这话，便静静笑望着她。

        陆子煜有一双贵气的丹凤眼，眼里总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和欲说还休的情意，每个被他这么凝视过的姑娘，都会以为他是真的爱她。

        可惜莘窈是个舞女，她做的是虚情假意的生意，一颗虚伪的心是不会被一个虚伪的眼光打动的。

        “可你喜欢我什么呢？”她低鬟一笑。

        “可能是喜欢你给人设陷阱的本事吧。”他笑得从容自在。

        “那你不怕我嫁给你之后，给你设更多的陷阱？”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哦？”

        “说实话，”他开门见山道，“只要我放出消息，让人知道你即将从良，你就再也做不成悦音坊的红魁了，你的客人会越来越少，生意也越来越冷清，鸨姐儿唯利是图，很快就会弃你如敝履。”

        “那你就放个假消息好了。”莘窈毫不在意。

        “你以为我是傻子？等人们发现这消息是假的，自然又会来追捧你，我岂会给你留后路？”他说这话时，目光和笑容依然很柔婉，好像真的对她有情，“我自然要真正娶你过门。因为我深知，如你这般放荡的风尘女子，最怕的就是被困于一方庭院，哪里也不能去，因为你们已经习惯了虚荣，热闹，为人追捧，囿于庭室于你们而言是最大的折磨。”

        “哦，所以你为了折磨我，不惜赔上自己一辈子？”她故作惊讶。

        “此事对在下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他故作谦逊。

        “如何见得？”

        “我天生不爱良家女子，当初娶秦幼清只为仕途晋升。况且高门贵秀不仅乏味，还爱做梦，不仅要男人从一而终，还要他百依百顺，我看，她们不如去养条狗。”

        “是啊，毕竟狗更高贵一些。”她讥诮道。

        可陆子煜毫不动怒，他依然温柔微笑，仿佛有无尽的耐心，“而你，你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又落薄风尘年多，不会做愚蠢的美梦。更何况你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一旦进了我家门，任我搓圆捏扁也不会有人给你出头，你除了讨好我之外，别无选择。”

        陆子煜的笑容始终温柔，但说出来的话却教人心寒。

        他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地打量她，这个眼神若换一个人来做定然非常淫猥，可放在他身上却成就了一种邪邪的风流美感。

        然而莘窈却领略不来这美感，她此刻只想用指甲划花他的脸，让他终生毁容。

        “可你娶一个风尘女子为妻，家父家母可有异议？”她笑得妩媚。

        “我爹娘如今仰仗我过活，你以为他们能做什么主？”

        “那……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闲话？”他脸上的笑意更盛，“怕是佳话吧？达官显贵与风尘女子真心相爱，突破重重阻碍，最终喜结良缘，多像话本子里的故事。”

        莘窈只觉心惊肉跳，她第一次发现这个人竟是如此可怕。

        “可我若是不嫁呢？你难道要逼我？”

        “不错，我会逼你。”

        “那我就自杀，我是不怕死的。”她悍然无畏地看着他。

        “可我说不定会让悦音坊变作一片废墟。”

        “你有这本事？”莘窈不信。

        “你可以试试看。”

        莘窈不以为然，“你以为我会在意悦音坊的人？”

        “你不在意悦音坊，但你不会不在意你弟弟吧？”

        莘窈一惊，这可戳到了她的软肋，她的心怦怦直跳，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弟弟早就失踪两年多了，你若能拿住他来威胁我，也算你有本事。”

        “你弟弟确实不好拿住，但他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孑然一身，孤立无援，我总有办法让你就范。”

        “你什么意思？”莘窈忽然激动起来，“你难道知道我弟弟的下落？”

        他点了点头，“你弟弟已今非昔比，他纵横璇玑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个脚踏长船的恶魔，而且有趣的是，他似乎天生是个坏种，竟然很享受这种惊心动魄，激昂血腥的活法。要知道，邪途一旦踏上，就无法再回头了，更不会——”

        莘窈突然伸手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

        陆子煜一愣，紧接着竟是大笑起来，“你这模样倒是愈发有趣了。”

        “你喜欢吃女人的耳光？你有毛病？”

        “我确实有一个毛病，越往我身上扑的女人，我越是讨厌她们；而你越是恨我远离我，我越是喜欢你。”

        “你怕是天生贱骨，该找一个善使鞭子的女人。”

        “跟莘姑娘斗嘴真是其乐无穷，如果你想知道更多关于你弟弟的消息，就该答应我的要求。”他沉着笑道，显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此时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不知不觉，他们已绕着热闹的市集行进了一圈，再次回到了悦音坊的大门前，这场所谓的游街赏灯，对莘窈而言与一场战争无异。

        “如果你真的想拿弟弟威胁我，那就将他绑到我跟前来，再拿刀抵着他的脖子，否则空口无凭，你说的那些话，我一天可以编一百段！”

        说罢，莘窈提起裙子钻出了车厢，马夫上前扶了她一把，她轻盈地跳下了车。

        陆子煜撩开纱幔，低头看着她微笑，“好啊，就这么说定了，等那天来临的时候，你可不要哭着求我。”

        “咱们走着瞧。”她回给他一个冷酷又妩媚的笑容。

        悦音坊外揽客的姑娘看见莘窈回来，纷纷娇笑着围了上去，莘窈不再理会马车上的陆廷尉，自顾自与姐妹们勾肩搭背地往坊内走去。

        “湄儿姐姐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咱们你以为你今晚是要破戒了……”

        “破什么戒？”

        “色戒啊！”

        “那个陆廷尉那么好看，我愿意贴钱请他当入幕之宾！”

        “没出息的小蹄子！看见个好看的就没魂了！”莘窈气得骂道。

        “姐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福气给你，我不要！”

        “给我给我！我求之不得呢！”姑娘们的娇笑声此起彼伏。

        “行了，哪天我找个机会将那姓陆的绑在房里，你们一个个轮流来享福！”莘窈坏笑着说道。

        姑娘们听罢笑得满面飞红，花枝乱颤。

        夜凉如水，冰冷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地立着揽客的美人，她们烟鬟雾鬓，风韵撩人，笑声清脆似银铃，顾盼间婀娜多姿。

        一阵冷风突然袭来，不知卷走了哪位姑娘的披帛，淡粉色的纱绸飞扬到了半空，引来阵阵娇呼，行路的醉汉左摇右晃，猝不及防被飘落的薄纱蒙住了头脸，浓郁的脂粉香窜入鼻息，他胡乱地扯下薄纱，连连喷嚏，引得路人阵阵发笑。

        此时的夜市最为繁华热闹，长街上店肆林立，人头攒动，阁楼飞檐上华灯璀璨，熠熠生辉，香车宝马来往于宽阔的通衢大道，摆摊卖艺之人耍猴戏，舞枪弄棒，换来围观人群热烈的喝彩。

        一条漆黑的暗巷斜对着奢靡浮嚣的悦音坊，有人站在黑暗中默默凝望着灯火辉煌的楼阁。

        那是一个容貌非常秀丽的少年，他一身玄色劲服与黑夜融为一体，手中拿着一个可怖的恶鬼面具，偶尔有行人路过时发现了他，便要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可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一直缠绕在那个刚下马车的舞坊红魁身上，仿佛别的人都不存在。

        阴影里有脚步声慢慢逼近。

        “你来了。”少年转过身去，微笑起来，他的眼睛十分明亮。

        “下月初十，我要去红云山庄赴宴。”来者是一位身穿白衣，容颜俊秀的中年男子。

        “和谁一起去？”

        “枫肃公子。”

        “哦？你在船上差点杀了他，他还愿意与你同行？”

        “他那时正巧发病，神智不清，根本不记得谁要杀他。”

        “那你去红云山庄，是准备再杀他一次？”

        白衣客摇摇头，“秦大人让我静观其变，毕竟枫肃公子没有那么好对付，若是让他察觉出我们的动机，那就危险了。”

        “秦大人想得真周到。”少年微笑点头，他生得漂亮，神情还中透露出一种奇特的纯真，仿佛他是在一个没有烟火气的地方长大的。

        “小船长，你是否与我同去？”

        “不了，”少年摇摇头，忽然露出了一种腼腆的神情，他向长街对面的楼阁望了一眼，随即低垂眼眸，有些局促地开口，“她……我听说她会去红云山庄献舞，我还是别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单纯少年，这让白衣客感到十分困惑。

        他与眼前的少年相处已一月有余，可这年轻人的性情与传闻中却极不相符。

        他看上去天真，纯朴又听话，对白衣客几乎言听计从，虽然他们一个是船长，一个只是副手，但他知道自己才是掌控全局的人。

        然而奇怪的是，他入伙前曾听人说，这少年其实并不简单，他行事诡诈毒辣，是踩着无数人的尸体才爬上船长之位的。

        据说他原本只是船上一个打杂的小厮，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联合老船长的部下反叛作乱，听说当时战况极惨，尸体横斜，整艘船像是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

        老船长身受重伤，不出三天便一命呜呼，这少年便理所当然地霸占了这条船，船上的海寇个个都凶悍无比，却不知为何对他极其畏惧恭敬，无一人敢造反。

        难道传闻有误？

        白衣客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少年疑惑地望着他。

        白衣客猛地回过神来，他镇定地笑了笑，“对了，小船长可知道我们回天水城那晚，是什么人袭击了咱们的船只？”

        “我听说璇玑海上新崛起了一支海寇船队，人称‘海煞’，我看那条船的形状和旗帜跟传闻中很像，理应就是海煞。”少年人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

        “说得不错，”白衣客点点头，“可海煞并不是新崛起的，他二十年前就已叱咤风云，最近只是卷土重来罢了。”

        少年懵懂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钦佩赞赏的笑容，“舒先生懂得真多。”

        白衣客狐疑瞥了他一眼，尔后又皱起眉头，“小船长来此处就是为了看那个舞姬？”

        少年的脸一下子红了，显然被他说穿了心事。

        “那个妖妇浑身是毒，喜欢她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少年一怔，突然眯起眼睛，目光竟有几分凶毒，“你说什么？”

        白衣客不由惊讶，他发现这少年人每次遇上那舞姬就会变得非常冲动，上回在船上明明就该把她杀了，可他死活都要护着她，不仅跟他动了手，最后还替那妖妇挡了刀子。

        到底只是个孩子，就算有狠心辣手，也不过是初生之犊，白衣客不由轻视了他几分。

        “小船长，你还年轻，等再过几年就会明白，那些空有美貌，朝三暮四的女人并不值得你付出真心。”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像真的很关心眼前的少年。

        “不劳舒先生费心，”少年敛去了怒火，复又淡淡一笑，“下月初十，希望你在红云山庄一切顺利。”

        说罢，他重新戴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遮住了脸上的所有表情，转身步入长街，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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