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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秦玉树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他的面貌酷似他的姐姐秦幼清,莘窈第一眼看见他时,几乎以为是秦幼清在女扮男装。

        “湄儿姑娘终于赏脸陪在下喝酒了,”秦公子已然半醉,他脸颊酡红,晕染开了笑意,“在下多次求见姑娘,皆不能如愿,今晚姑娘为何改变了主意?”

        “公子莫怪,湄儿从小体弱多病,常常缠绵病榻,无法见客。如今身体大好,自是迫不及待要与公子相见,”莘窈谦卑地笑着,“湄儿绝非有意冷待公子,还望公子宽宥。”

        “哪里话,姑娘身子弱,自然该好好静养,倒是在下唐突了。”秦玉树与她目光相接,立刻别开眼去,笑容也变得极不自然。

        莘窈猜他大约是个情场新手,当即明白了该如何应付。

        “不知姑娘原籍何处?”秦小公子又问。

        “小女子原籍湖州。”

        “湖州那么远,你怎么会来天水城?”

        “此事说来话长,小女子天生命薄,亲娘早逝,爹爹债台高筑,为还赌债,将我卖给了一个酒鬼,小女子不堪□□,趁夜出逃,一路颠沛流离,辗辗转转来到了天水城,是鸨儿收留了我。”

        莘窈随口扯了个谎,这种谎她可以每天撒,而且不带重样的。

        “想不到姑娘的身世如此可怜,”他呷了一口酒,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姑娘沦落风尘多年,不知可曾想过从良?”

        “不曾。”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何?”

        “与其唯唯诺诺当人妾侍,不如潇潇洒洒卖笑为生。”她笑得老练纯熟。

        秦玉树忽然有点怕她,他故作自信,可眼神里却无法掩饰畏怯。

        莘窈不禁加深了笑容,她殷勤地开始替他斟酒。

        玉指皓腕近在眼前,秦玉树竭力表现出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大起胆子抓住了莘窈的手,径直往唇边送去。

        莘窈吃了一惊,面上却是笑容朵朵,她心中鄙夷他,趁他的嘴唇触及自己手指之前,装作要替他夹菜,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开了。

        对面席上的枫肃公子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弯了弯嘴唇,好像在笑。

        莘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不敢回视他,此人身上杀气很重,她必须小心应对。

        女郎一边与秦小公子周旋,一边想着心事。

        枫肃公子的出现,又让她想起了那个鬼面青年,若非他替她挡刀,她早已死在枫肃公子的刀下;然而今晚,这个持刀者居然跟船上的副手同时出现,难道他们不是敌人,而是一伙的?可既然是一伙的,那天夜里又为何会互相攻击?

        莘窈一时整理不出头绪来。

        晚宴顺利地进行到了夜深,歌舞散去,宾客酒足饭饱,接二连三地离席而去。

        夜里风冷,莘窈披上一件裘氅御寒,被人引着走到庄口。

        一辆马车静静停泊着,车上的人挑起帘子,对她微笑,“湄儿姑娘,请上车。”

        她一怔,怎么这秦公子会在车上?

        “不劳公子费心,庄主会另派马车送小女子回坊。”她镇定地向他施了一礼。

        “姑娘有所不知,庄主早已吩咐在下代劳。”

        莘窈心中不悦,傻子都知道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只能假笑着道,“既然如此,有劳公子了。”

        见莘窈妥协,秦玉树自豪极了,他觉得自己离风流不羁又更近了一步,于是得意洋洋地看着她顺从地坐上了他的马车。

        莘窈暗自愤恨,她虽沦落风尘,但生性骄傲,平生最恨为人拿捏,不得自由。

        秦玉树以为能将她搓圆捏扁?绝不可能的,她有的是手段跟他周旋,顺带敲他一笔竹杠,莘窈心中谋划,脸上却是笑得愈发甜蜜。

        “秦公子,今晚的客人里有一位很是神秘啊?”

        马车缓缓行驶在山间,莘窈作出一付娇娆的态度来跟他说话。

        “姑娘说的是……”

        “枫肃公子。”

        “怎么?姑娘对他有兴趣?”

        “当然没有,我讨厌他,他怪吓人的,不是吗?”

        秦玉树意味深长地笑了,“确实,湄儿姑娘的直觉很准,枫肃公子的确是个危险人物。”

        “哦?为何?”她眸若春星,熠熠动人。

        “姑娘可曾听说璇玑海一带时常有海寇出没?”

        “当然。”她不止听说过,她还见过。

        “那你可听说过‘海煞’?”

        “就是民间传说里那个海上凶寇?”

        “不错,传说他拥有一把饮血无数的宝刀,七条无坚不摧的宝船,手底下有百来个凶徒,他们纵横璇玑海,见船就抢,见人就杀。”

        “嗯,”莘窈懒洋洋地点点头,“他的故事能止小儿夜啼。”

        “那你相不相信‘海煞’此人真实存在?”秦小公子的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

        “我相信。”她配合着他作出好奇的神态,“公子见闻广博,快与妾身说说。”

        秦玉树顿时笑开了眉眼,他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投缘的姑娘,“不瞒姑娘说,海煞的确存在,他不仅身怀异术,而且富可敌国。”

        “哦?就是那个枫肃公子?”

        “那倒不是,”秦小公子笑得神秘,“姑娘可知七沙岛?”

        莘窈颔首,“嗯,听说七沙岛极为富庶。”

        “不错,但七沙岛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它叫作‘七杀’,杀戮的杀,因为那里云集着七艘最负盛名的海盗船,每一艘都造过无数杀孽,这七艘船的领头人就是海煞。”

        “那海煞还活着?”

        “大概是的。”

        “那他活得也够久的,难怪你说他身怀异术。”

        “海煞此人精明凶恶,专劫富贾高官出行的船只,他善于辨列星辰,又通晓航海术,甚至于能通过日月星辰的变化预知气象,官军多次出动,试图缉拿这凶寇,最后都无功而返。”

        “哦?世上竟有这般能人?”莘窈此时倒真有了些兴趣。

        “没错,我也好奇得很。”小公子兴致盎然,他继续娓娓道来,“但奇怪的是,二十多年前,这海煞突然销声匿迹,连带着手下的七艘宝船,全都不见了踪影,璇玑海上一片沉寂,即使官军派水师出海搜寻,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或许是这海煞年纪大了,金盆洗手,归隐田园了。”莘窈笑道。

        “人们原本也那么以为,谁料近些年,这海煞竟是卷土重来了。”

        “哦?难道他觅得了什么长生之道,恢复青春,又开始重操旧业了?”

        “没有人知道缘由,”秦小公子笑得神秘,“只是他的作风变得与二十年前截然不同,过去的海煞行凶大开大合,他明目张胆地打劫船只,遇见官军便正面迎击,搅得海上天翻地覆,可如今他却变得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而且不再劫富济贫。”

        “那这海煞目的何在?”

        “他时常躲在暗处,偷袭水师,残杀将校,近年来,已有好几位海上能将死于其手,此事已惊动了远在皇城的肖太尉,据说那些被害死的将校有好些是他的亲信。”

        “哦,连肖太尉都掺合进来了……”莘窈的语气突然冷淡了几分,“不过此事跟那枫肃公子又有何关系?”

        “我怀疑枫肃公子已与海寇同流合污,你看见今日与他同行的那个白衣客没有?”

        “嗯。”

        “他应该不是个普通海商。”

        他当然不是普通海商,莘窈默默地想,随即甜甜笑道,“就算他们都是海寇,与秦公子又有何干呢?”

        “姑娘有所不知,这枫肃公子与我们秦家渊源极深。”秦小公子今晚喝多了酒,又得美人相伴,心里飘飘然,话越说越多,“他的腰间配着一把刀,刀柄上镶着一颗翡翠,姑娘可曾留意?”

        “当然,那翡翠绿莹莹的可好看了!”莘窈故作天真。

        “那把刀叫乌翠刀,是我爹赠予他的,他一直都随身携带,哪怕吃饭睡觉也不离手。”

        “枫肃公子竟与秦太守有交情?”女郎吃惊道。

        “他可不配与我爹有交情,他只是咱们的秦家的一条狗罢了。”小公子露出轻慢的表情,“枫肃打一出生就是个弃儿,我爹在一片枫树林里捡到了他,当时满地红叶,秋气肃杀,于是便给他起名枫肃。”

        “所以秦家收养了他?”

        “算是吧,他从小体弱多病,我爹还特意为他请了精专药理的医师来调养,他渐渐长大,身子骨也越发强健,爹爹便让他做些跑腿的活计,又送了乌翠刀给他防身,谁料这条狗居然起了叛主之心。”

        “他做了什么?”

        “他杀了贴身照料他的医师,还杀了府中无数侍卫,最后掳走了我的姐姐!”

        “你的姐姐不是秦幼清吗?”莘窈没想到自己居然打探到了秦家的秘闻。

        “不,秦幼清是我的二姐,我还有一个长姐叫作秦书依。”

        “难怪我从未听说过她,原来是被枫肃公子劫走了。”莘窈心神不宁。

        “这些年,爹爹一直在打探枫肃和我姐姐的消息,想不到他居然去了七沙岛,还跟海寇沆瀣一气!”秦公子越说越愤慨,他的神情像个初上战场,贪功冒进的小将军,“可惜他没想到今晚我也会赴宴,待我回家禀明爹爹,看他还能不能活着离开天水城!”

        莘窈没有接话,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十分凝重。

        秦玉树不明所以,但很快也皱起了眉头。

        马车不知何时竟已停了下来,它并不是急停的,而是慢慢悠悠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他们听见‘咚’的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秦玉树开口,“出了什么事?”

        车夫没有应答,秦小公子不耐烦地整整衣袖,对莘窈道,“我出去看看,片刻就回。”

        说罢,他掀开车帘子一跃而出。

        莘窈默默坐在车厢里等候。

        马车外十分安静,没有任何异响,女郎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心里逐渐开始发毛。

        她拔下了发上的长簪,反握在手里,轻轻掀开车帘。

        只见马车停泊在一片幽暗的红杉林里,有细细的雨丝随风飘落,两旁尽是高大的杉木,一股浓郁的铁锈味扑鼻而来,她循着气味望去——只见明月高悬,惨白的月光透过杉林映照出地上的两具尸体,一具是马夫的,一具秦玉树的。

        那马夫被人一刀封喉,而秦玉树则是身首异处。

        拉车的马儿倒在地上抽搐,马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人的血,牲口的血交汇在一起,染红了一大片泥土。

        高大的杉木后,一道绿光忽然闪过,莘窈猛地一哆嗦,立刻退回车里,放下了车帘。

        她蜷缩在车厢中,将脸埋在膝盖上,紧紧闭上眼睛。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快点醒来!快点醒来!莘窈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她没有办法独自面对这场噩梦,她还没有准备好!

        女郎紧紧咬着牙,双手握成了拳头,她颤栗着,不知这接踵而来的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车外静悄悄的,连鸟鸣蛙叫都没有,可怕的沉寂之中,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响起。

        有人慢慢向这辆马车走来。

        “姐姐?”

        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你在里面吗?”

        有人跳上了马车,掀开了车帘。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美少年,宛如一片遗落在山林里的月光。

        他一身淡淡蓝衣,外貌挺秀,眉目清扬,细雨打湿了他的衣裳,几绺黑发散落在他的额头上,少年望着车内的女郎,眼里是浓浓的关切,“姐姐,你没事吧?”

        莘窈惊呆了,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一场美梦?

        “阿晏……阿晏……”她喃喃着,“真的是你吗?”

        “是我,我回来了。”少年柔声道。

        莘窈呆呆地望着他,片刻忽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的面颊柔软而温暖,她手心的触感是那么真实,莘窈再也忍不住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你上哪儿去了?”她一开口便哽咽起来,热泪滚滚而下,“两年多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别人都跟我说你死了……我一个人心里好苦……”

        少年心中百味陈杂,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将她揉进怀里,漆黑的山林中,两人紧紧相拥,恨不得时光就此停格,不再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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