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寂静的洞窟中，许久，只有风声回荡。

        莘窈和莘晏静静站着，他们望着地上死去的人，心中百感交集，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最后却统统化作了沉默。

        “阿晏，你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莘窈说不下去。

        莘晏点了点头，“他从没跟我说过，但我隐隐已猜到，却又不敢细想。”

        “唉，他也是个可怜人。”女郎不由感慨。

        少年慢慢走近她，他伸手轻轻揭下了她脸上的白纱，端详着她憔悴的面容，声音有些沙哑，“姐姐，我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如果……如果方才枫肃那一刀没有转向自己……”

        “那这座洞窟就是我们的坟墓。”她温柔一笑，神态煞是动人。

        他的喉咙哽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莘晏忍不住伸出手指触摸她的脸颊，可他手上有血，染红了她洁白的肌肤，他慌忙收回手，将它藏到了身后，紧紧握成拳头。

        “你这伤口太深了，我先帮你裹起来止血。”莘窈又撕下一条衣襟，走到他身侧。

        少年手臂上的刀伤很深，莘窈不忍心看，她小心地替他包扎，双手不住地发抖。

        “姐姐，我没事，伤口都是会好的。”他低声安慰她。

        有泪珠在女郎的睫毛上滚动，她突然轻轻哽咽了一声，“我怎么总是让你替我挨刀子呢？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她的语调充满了自责和心疼，这样发自内心的关爱是他在旁人身上绝对体会不到的，少年浑身是伤，却又忍不住沉醉，一时竟没有体察出她话里的另一层意思。

        “你背上的刀伤还会疼吗？”

        “不会，”他柔声回答，紧接着心头忽然一震，“背上的刀伤？”

        “是，那天晚上戴鬼面具，替我挡刀的人是你，对吗？”她轻声问他。

        “我……我……”少年好似被冷水淋头，他拼命回想那天晚上是否有举措失当，生怕被她察觉出了什么端倪。

        “我听说，你在七沙岛上作出了不少幺蛾子，不仅杀了海煞的手下，还占得了文掌柜的长船，这些是你做的吗？”她一边替他包扎，一边轻轻地问话。

        她的语调始终很温柔，可莘晏却忐忑不安，他倒宁可她大骂他一通，或者干脆打他一顿。

        “是……”他承认了，但又立刻解释，“但那都是事出有因，我不是故意的。”

        她替他包扎完毕，在布条末端打了一个结，少年见她不说话，不安地低头看着她，她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额头上，于是抬起头来，却对上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和一双焦急不安的眼眸。

        她伸出手，开始用衣袖擦拭少年脸上的鲜血，他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此时正满身血污，立刻羞赧地将脸扭开，“姐姐，你别弄脏了衣服，我回去自己可以洗干净。”

        “别动。”她捧住他的脸，不让他移开。

        洞窟外不断有海风吹拂进来，他们能隐隐听见有规律的海浪声。

        “从前，你陪我住在海边的小村落里，一定觉得很乏味，”她一边擦拭他的脸颊，一边说着话，“当海寇好玩吗？我知道你的性子是能做凶险行当的，不像我，我天生怕水，怕危险，你长久陪在我身边一定觉得很闷。”

        “我不觉得闷。”他连忙反驳。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她的语调忽然有点激动。

        “因为——”有什么话就要脱口而出，好在他及时止住，“因为我不想看你为了生计发愁，四处抛头露面，跳舞赚钱，我想让你过得好些，却不成想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你不在我身边，我永远都不会过好的！”她突然抬高了嗓音，好像生气了一般，紧接着眼里又落下了两颗泪珠。

        莘晏怔住，这一句话和这两颗泪珠在他脑中炸裂了开来，他突然不管不顾地将她抱入怀中，反复地，热切地询问着，“姐姐，你不怪我吗？真的不怪我吗？”

        “怪你什么？”莘窈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

        “怪我成了海寇。”

        “那你怪我成了花魁吗？”

        “花魁比海寇好多了。”

        “一个在风尘地，一个在水贼窝，能分出什么高下？”她脸上挂着泪，却又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姐弟俩全都剑走偏锋，没一个能光耀门楣的。

        “将来，你还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我早已说过，就算你真的十恶不赦，背负血债，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大不了最后咱们一起去阴间团聚。”

        少年紧紧抱着她，他先是感到热血沸腾，无法自制，紧接着又仿佛堕入深渊，浑身冰冷，他渴望与她长厢厮守，又怕她察觉出自己的情意。

        莘晏在冰火中煎熬，有一瞬间他冲动地想要向她坦白一切，然而话到唇边，洞窟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他们还在！快进去！”

        洞外有火光闪烁，很快，十几名身穿戎装，手持利器的兵士依次走了进来，他们手中高举火把，将漆黑的洞窟照得亮如白昼。

        领头的将校走到莘窈跟前，一拱手道，“末将奉廷尉大人之命前来缉拿要犯！”

        莘窈不明所以，却见那将校一挥手，十几名兵士立刻将少年团团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分别押住了莘晏的肩膀。

        “你们要干什么！”莘窈大叫起来。

        “带走！”那将校一声令下，兵士们便要拖走那少年。

        莘窈大惊失色，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却被士兵狠狠一推，踉跄着摔倒在地。

        “姐姐！”莘晏大惊，他奋力挣脱了押解他的将士，向她冲了过去，然而刚刚跑出三步，士兵们便一拥而上，将他摁倒在地。

        少年被制住了手脚，却还在拼命反抗，五六名人高马大的士兵同时出手，才勉强将他压在地上。

        “姑娘，这少年已落网，你又何必继续演戏？”领头的将校走上前，他搀扶起跌倒在地的女子，笑容可掬。

        “你说什么？”莘窈迷惑不解。

        “多谢姑娘派人通风报信，又替末将拖延时间，若非你使计将这少年拖住，等末将赶来时，只怕已人去洞空。”

        莘窈完全懵了，她根本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莘晏原本正奋力挣扎，猝不及防听到这样的话，突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他艰难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莘窈。

        “我派人通风报信？”莘窈回不过神来，只觉莫名其妙。

        “没错，若非姑娘派人报信，末将如何找得到如此隐蔽的洞穴？”那将校微微笑道，“姑娘，你不用害怕，这少年已被咱们制住，下半辈子都要再牢狱中度过，你往后自由自在，不用再演戏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给你通风报信了！”莘窈激动起来，她百口莫辩，不由紧张地瞥了莘晏一眼，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慌乱。

        莘晏的心怦怦直跳，他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

        难道姐姐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他的？她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其实她早已猜出了他的身份，根本无法接受他如今的模样，所以事先就与官府的人联络好了？

        不，不可能，少年的大脑一片混乱。

        他一直坚信，在莘窈心里他是最重要的，任何正义律法都比不上，而莘窈在他心中也一样，如果她杀人放火，他就跟他亡命天涯，总之绝不会出卖她。他以为在这件事上，他们至少心意相通，可难道他错了吗？

        “末将知道这少年是姑娘的亲弟弟，姑娘大义灭亲，心中一定很不好受，但天公地道，不徇私情，姑娘此举委实可敬，廷尉大人往后一定不会亏待你的。”领头的将校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廷尉大人？”莘窈先是感到疑惑，紧接着心头大震，“你是说陆子煜？”

        “末将明白姑娘与廷尉大人关系匪浅，但在此地直呼大人名讳恐怕不妥。”这将校竟笑得有些暧昧。

        莘窈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不好！她大意了……

        莘晏一回来，她开心得忘乎所以，完全将陆子煜的威胁抛到了脑后。

        她记得那天，陆子煜曾在马车上胸有成竹地对她说，“等那天来临的时候，你可不要哭着求我。”

        她一心以为他在说大话，权当做了耳边风，谁料他还真有这能耐抓她弟弟作为要挟！

        “什么廷尉大人！”她急怒交加，大叫起来，“他区区一个廷尉使罢了，凭什么抓人！”

        “姑娘，事已至此，你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廷尉大人知道这个弟弟一直是你的累赘，如今天降良机教他锒铛入狱，你从此便可嫁入高门，了无牵绊，大人此番乃是倾心相助，姑娘就不要故作姿态了。”

        领头的将校说得掷地有声，言罢，他原地大喝，“拖走！”

        兵士们押解着浑身是血的少年向洞外拖去，莘晏没有反抗，只是死死盯着莘窈，眼里满是不解与伤痛，好似她在他心上狠狠捅了一刀。

        莘窈心痛如绞，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大声哭喊，“你们放开他！不许带他走！”

        两名士兵上前硬生生地将她的手拽开，她发疯一样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钳制她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莘晏被一群人拖着走。

        “阿晏！阿晏！”她尖叫起来。

        莘晏被人押解着，推搡着，他拼命回头看她，却被身旁的兵士一拳头抡在脸上，他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阿晏！”莘窈惊恐大喊，拼尽全力挣脱了钳制向莘晏冲去。

        可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洞窟外，她徒劳地狂奔了几步，最后扑倒在地，绝望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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