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嫁祸

晏础润的意识起伏在半梦半醒的深海里，时间重组的声音像是波涛掀起又扑向海平面，荒诞得近乎浩瀚。他追逐着游鱼向回溯的记忆深处游去，无数记忆碎片化作斑斓的色块，从他身边飞速掠去。

        眼中纷杂变幻的景色全部消散，他似乎走到了深海的尽头。晏础润只能看见刺眼的光，一个挺拔的男人逆光站着，他看不清他的脸。

        晏础润伸出手去触碰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从他身上直穿过去。男人浑身上下闪烁着温水一样的流光，他就像无数从晏础润身后掠过的碎片一样，一触即散。

        晏础润怔怔地立在那里，忽然看见远方的一个黑点向他扩进，黑点由远及近，开始仅是温吞地移动，到后来逐渐加速，黑点越来越大，震碎了纯白色调的梦境，它最终展阔成一个扭曲的空间，无尽的黑暗将晏础润吞噬殆尽，把他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你为什么不站出来？为什么不救我？”

        “别查了，没必要。”

        “离我远点。”

        “我玩不起。”

        ……

        溺水的窒息感扼住了晏础润的喉咙，熟悉的声音温和却果断，接连不断地在他的耳边响起，将他层层叠叠的心思一次拨开，将那点纯粹的真心袒露在黑暗之下，那唯一的光点脆弱地震颤着，光辉不断消散，变成深渊里微不足道的流光。

        “不要——”

        晏础润声音嘶哑，不断挽留，继而猛然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病号服松松垮地套在他的身上，过于宽大的领口和袖子衬得他精神恹恹，苍白的皮肤上泛着骨瓷一样的光。

        他胸膛起起伏伏，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不要什么？”

        熟悉的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炸起，尚未挣脱梦魇的晏础润猛地向后一退，僵直的后背碰见柔软的枕头，一种酸软的感觉从他的后腰迅速蔓延，沁到骨子里，带上了冰凉的涩意。

        那点感觉强行将晏础润从恍惚的梦境中带出来，他眼前昏花一片，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光感。

        坐在病床边的方惟寻见他身子不稳，伸手拖了一下他的腰。

        晏础润依然看不清来人的脸，但是他闻见一股温和的洗涤剂的香味，那之中还掺着丝丝缕缕如同水雾一般的红酒气味。他近乎是下意识地攥住了方惟寻的手，力道半点不含糊，指尖陷进对方薄薄的掌心里，如果他稍微有点指甲的话，方惟寻的掌心估计已经见了血。

        方惟寻微微垂眼看向两人相扣的手掌，继而向晏础润投了一个安静又清晰的注视。

        晏础润眉目清隽，眼底的阴影带着明显又脆弱的病气，嘴唇毫无血色，甚至微微裂开了口，原本是浓墨重彩的长相，现在却没有半点攻击性。他思维混沌颠倒，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意味，黑透眼睛里的目光似懵懂似迟钝，带着些许尚未清醒过来的无所适从。

        方惟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然后缓缓地动了动手指，轻轻地回握了一下晏础润。

        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晏础润有一种依旧混淆在梦境里的错觉。

        晏础润稍微抬头看向方惟寻，有些醒了，倏而收了指尖的力道，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眼角眉梢的形状在那个角度下显得很漂亮。

        两个人上回的分别太过不体面，气流在寂静的病房里微微僵滞。

        方惟寻的手指沾上晏础润掌心的冷汗，他收回手，居高临下地卡住晏础润的下颏，力道不轻不重，使他抬头：“做噩梦了？”

        晏础润迟钝又顺从地仰起头，在他的记忆里，方惟寻无论气质还是涵养都十分温和，他从未曾做出过这样叫人臣服的动作，晏础润想起刚刚让他窒息的梦，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方惟寻的声音轻缓却冷淡：“梦到什么了？”

        晏础润一言不发。

        “是梦见手术刀划开脖颈取出腺体，是梦见新移植的omega腺体反复发炎疼痛难忍，还是梦见手术失败了……梦见你自己死了。”

        方惟寻卡在晏础润下颏的手缓缓下移，放在了对方的喉管处，他的眼里似乎有什么震撼人心的东西在酝酿成型。

        晏础润后背的线条猛然绷直了，呼吸被死死控制住，他听见方惟寻的声音由远及近，继而像一声惊雷一般在他的脑海之中炸开，晏础润无法聚拢起的思绪忽然在此刻回归，猛然一顿，脸上闪过一种慌不择路的无措。

        今天周几，现在几点？

        我现在不是应躺在手术室里吗，而他也应该已经坐上了不会返程的航班……

        他怎么会过来，他怎么会知道？

        晏础润的眼神微微涣散几分，无数问题轰然涌向他，刚刚被注射过特殊镇定的机体无法快速获得“波澜不惊”与“虚与委蛇”这两项技能，晏础润头疼得不行，他想躲。

        方惟寻不由分说地制住他，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又费劲地松开。

        “梦见什么了？”

        方惟寻又问了一遍，继而嘴唇紧抿，削薄的唇瓣因此看起来有些冷硬，他目光冷透，将晏础润按回病床上，声音像是初化的冰，听起来涓涓脉脉，实际上却带着细小却锋利的冰凌：“是腺体溃烂发糜，还是并发症终年缠身？”

        晏础润默然，午后的阳光和煦而温雅，轻描淡写地给他露在薄被外的皮肤描了一层金色的镶边。然而方惟寻冷硬地打破了这样的美景，他站起身将单人病房的窗帘紧紧拉住，光线透不进来，只有顿顿的亮度，原本采光丰沛的房间变得压抑又隐蔽。

        晏础润问：“你怎么在这里？”

        方惟寻看他一眼，很深很沉的一眼。

        时间倒退回一天前，一个平凡普通、只有晚霞格外绚烂的周一傍晚——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小时，方惟寻提前过了安检，他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登机口，坐在等候区里。

        形形色色的人从他的身边穿梭而过，飞机嘈杂轰鸣的起落声搅碎了彤红的落日，穿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方惟寻的心莫名地跟着窗外波动的气流一起震颤，他抬眼看了看时间，机场上方摆放着的巨大时钟，指针尖锐而清晰，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撞击进他的心脏里。

        方惟寻将脸上的口罩向上提起，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这是一个强行放松的姿势，然而还没等他摒除心中那些捉摸不着的杂念，一条信息倏而弹出页面，紧接着是传输过来的文件夹，文件夹的命名是一段乱码，但对方惟寻来说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

        方惟寻转而去看发件人，江行。

        江行的浏览记录根本藏不住。

        他没想瞒，原本就想等章由回来好好询问这件事情，结果alpha回来以后二话不说地断了网，又没收了江行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江行一朝回到第三次工业革命前，没电没网，被短暂地禁锢在了别墅里。

        章由面对江行纸老虎一样的质问，只是平淡地撂下一句“这件事情你别管”。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江行能作的程度。

        江行趁alpha不在的时候，自作主张地从后花园相对低矮的墙面上翻了过去，落地的时候还踩到碎石崴了脚。他强忍着踝骨的刺痛一瘸一拐地蹦跶到程霍家里面——和章由待久了笨得也没那么纯粹，最起码知道先拿外接硬盘把文件拷贝了一份。

        多亏他周末住的是位于市区的别墅，碰巧又和程霍的住处很近，若是在章由市中心的那套顶楼大平层里，那他才叫真正的插翅难飞。

        方惟寻当时的反应远没有现在对着晏础润表现出的这样淡定和平静。

        alpha坐在候机厅的座位中，没有拿着手机的那只手放在冰冷的座位扶手上，机场大厅依旧熙熙攘攘，鼎沸的人声混合着飞机机械的轰鸣，然而他的耳朵仿佛灌水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周一”，“手术”一类的字眼上。

        电话声在他空旷空白的耳边响起，程霍惶急而不可置信的声音压迫而来，又被更大的、无形的压力挤成一线。方惟寻惯于冷静，他对一无所知的程霍平静地答了几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那足有重量的金属壳子轻飘飘地从他颤栗的手指间中滑落。

        电光火石间，方惟寻几乎是机械又自动地理出一条囫囵的线——章由和程霍、江行不同，他知道太多东西。

        在方惟寻官司缠身的时候，章由曾经去派出所见了他一面。

        他在推进案子的时候查到了方惟寻和晏础润隐秘的关系。

        alpha的眉目间是阴沉的审视之色，他没有问官司的细节，反而警告方惟寻，出来以后不要再靠近晏础润。章由把握的东西远远比方惟寻多得多，而在这个几乎所有社会关系都可以用“含混黯昧”来形容的时代里，章由对于晏础润的忌讳和厌恶却是摆在明面上的。

        其中原因，大概连晏础润自己都不知道。

        章由想要让方惟寻离开这座水深的看不清的城市，也想要切断他和晏础润所有的联系，所以与一心设计晏础润答应“腺体移植手术”的杨殷一拍即合，捏着鼻子达成了合作。

        晏础润想着翻案，故而杨殷抛出了一份交易，以“常澜”为饵，迫使他答应了那场手术，而同一时刻，对此浑然不知的方惟寻却收到了那个字里行间尽是威胁的文件夹。

        文件夹恶意地将晏础润去见常澜的那张照片置顶，以此误导方惟寻认为是晏础润的动作惊动了黑暗中的嫁祸者，“坏人”被触怒了，才发出这样的警告，强迫方惟寻销声匿迹。

        然而真正站在暗处操纵的人，却是章由。

        他只不过云淡风轻地借了杨殷的手段，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威胁”嫁祸给了那些曾经的嫁祸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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