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追忆

此刻的紫禁城被沉沉的月色笼罩着，孝文帝所在的暖阁中，九龙香炉中袅袅而起的淡香熏得人犯起困，颜公公正待催促陛下早些休息，便见得榻上还在看折子的陛下大叹口气，心事浓重地盖下奏折下榻。

        颜公公见状心下了然地上前掀开微微晃动的帘帐。

        夜里的暖阁无人，自芩皇后没了以后，皇上便遣散了后宫，再不理底下苦苦哀求皇帝要绵延香火的奏章，便冷清了许多，很多时候都只剩下颜公公在边上伺候。

        颜公公本名颜如玉，虽人长相不如其名，但忠心耿耿受皇帝信赖，一路爬升到东厂督主，向来是最能从蛛丝马迹之中探寻到陛下心思的，也因此跟了陛下多年，知晓许多皇宫秘闻。

        “陛下，可是想念太子殿下了？”

        此言一出正中皇帝心思，他欣慰地勾了唇角，走向沉沉的月色之中。

        “唉，不知萧将军可否看在朕的面子上平日里多照顾着些他。”

        颜公公忙取了外裘披在孝文帝身上道：“依老奴看，萧将军一向是凭着自己的心意处事，若是太子惹了将军不快，可不太好说了。若是陛下担心得紧，老奴这便上将军府接人回宫。”

        孝文帝神情肃穆，他岂非不想接玄儿回宫，但如今宫内危险重重，若是使人起了疑心，只会使其惹祸上身。

        “暗处太多手还未伸出来，将军府比宫内安全得多。”

        “是呀，且将军府还有萧将军牵绊着殿下，殿下也不会去做些傻事，。”

        此刻寒风强劲，在寂静的深夜呼啸得仿佛孩童的啼哭声，薄薄的雪从窗边的帷幔拂进正殿，他听着风声，思绪忽然飘了很远。

        那是他在位第十六年，彼时他迎着和东最美的郡主，举行了最盛大的婚仪，风雪很大很大。

        孝文帝与郡主相互搀扶着坐在龙椅之上，群臣俯首，恭贺皇帝新婚。

        他的眼神越过底下百余群臣，落在那人的身上，那人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纤长的眉毛微微上挑，就像一把细细的勾子，勾着他内心深处最软的弦。

        怎么也挪不开眼。

        说到底，还是他先动了异心。

        孝文帝似想起来什么，回到内殿桌前，缓缓握住叶纹挂牙，拉开的屉层，一幅眷美的画落入眼帘，画中的男人长眉若柳，一双桃花眼中眼波流转，翩若惊鸿，眉眼中带着笑意，如雪山落梅，美得惊心。

        那是和东王的面容。

        孝文帝十二年，群臣上奏孝文帝须绵延子嗣以延续皇室香火，同年和东逐渐落败，为使祁阳助力和东重振江山，新继藩王愿献出他的亲妹妹同祁阳和亲，以示诚心和东王陪伴妹妹前来。

        可这个本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孝文帝，却深深爱上了和东王郡主的身边人——和东王。

        多么荒诞。

        孝文帝一直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甚至连和东王本人也一无所知。如今暮玄长大，长相更多遗传了她的母亲，眉眼间也与母亲的哥哥和东王有八分的相似，叫他如何能不宠着这个如今唯一存活在世上还带着他曾深爱的男人的血液的孩子。

        “陛下，不若我们偷偷地告诉萧将军真相，您也能少去这份忧虑。”

        孝文帝神色凌厉，不悦道：“如今萧将军是唯一的筹码，若是告诉了他，还如何拦着梓晟寻死？”他心尖酸涩，“不管是什么代价，只要能将梓晟身上的蛊除尽，朕都付得起，即便是这个天下。”

        颜公公自知说得不对，埋首道：“陛下，说及此，老奴倒是想到，当初太子殿下被下蛊是在蛮夷第一次攻和东的晚上，且您亲自率军支援，萧老将军带去了云骁营最强的兵力。老奴在想，对方是不是知道当时宫中戒备松懈下此毒手，那么必有自己人通风报信！且若真是如此，老奴猜测这一批人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啊。”

        孝文帝没有任何震惊诧异的神色，这一点很久以前他便想到了。

        “他们这次既然敢灭我和东，必然已经蓄了许久的力量，也是时候迸发出来了，”他的眼角逐渐变得湿润，心中的悔恨之意一涌而上，“当年若非及时将晟儿送进药谷”

        言语间，孝文帝的气息逐渐颤抖起来，苍老的皱纹在他痉挛的脸上发抖。

        时至今日他都不敢回忆当初没能及时同和东王回到祁阳的后果，全都是他的过错，一切都是他意气用事。

        当时他担心和东王会陷入危险，不顾群臣拦截亲去支援助长士气。不料竟有歹人闯入深宫，意欲谋害太子，而皇后为救下年幼太子身中利器而亡。

        接到消息时蛮夷已被驱逐，和东王与孝文帝如疯魔了一般，只影冲出军营，守军随后慌忙赶上，为了能够尽早回宫，两人选择半途抛下从军沿通到宫外的密道而入，却在半路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

        孝文帝至今都很庆幸当时一念之间选择了绕密道回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当时沈梓晟已熬过一轮蛊毒发作，整个人陷入晕厥，雪白的脖颈上竟然细细密密地爬上了几道如同血管一般的紫痕，紫痕若隐若现似有无数条虫涌动。

        和东王一眼认出这是皇后曾与他提过的苗疆最强蛊——十尸蛊。

        古籍中记载十尸蛊名为十尸，乃是取自炼制之法中，须将蛊先后在至恶至凶的十人体内炼制后取出，吸取十人纯正邪法功力，以增加蛊虫的力量，此蛊乃苗疆密蛊。

        孝文帝心如刀绞，将沈梓晟抱在怀里细细察看，却见他指缝中全是血痕，似是痛苦之余自己抓出来的。

        还未来得及为亡姐收尸的和东王此刻却已顾不得太多，立时让孝文帝带着沈梓晟上马前往和东药谷寻人。

        如今能解苗疆蛊的人除了他几乎再也没有别的人选，更何况还是苗疆第一蛊。

        谷主虽大隐隐于世，却一直记得和东王的大恩大德。彼时和东王陪着长姐前往祁阳和亲后自行归国，无意间救下了如今已大隐隐于世的药谷谷主，谷主一直感念着和东王的恩情。

        孝文帝背着奄奄一息的太子殿下爬上药谷，药谷的路十分陡，且坐落于高山之上，那时，他再不是天下人的孝文帝，只是一个渴望儿子能够活下去的普通父亲。

        “愿尽毕生之力绵延祁阳太子性命，”老人一身白袍隐没在晨曦之中，“只老朽避不出世，自此以后，太子毕生也离不开药谷了。”

        孝文帝抬头望天，继而双膝砸在地上，将脑袋重重一磕。

        “此后吾儿名暮玄，毕生跟着大师，望大师保吾儿一生顺遂平安！”

        沉重的无力感压得孝文帝喘不过气，四周一片肃静。

        孝文帝轻轻抚过画卷：“守住了梓晟，却没能守住和东王，人生便该是如此吗？”

        颜公公在身后叹气，说到底，皇上也是个人，也有着平凡人的七情六欲。和东一朝被灭，和东王的尸体都不知在何处，他心里又何尝不难过。

        可他是孝文帝，不是那个可以随意将悲伤展露在脸上的普通男子，只能夜里悄悄地将那一幅画像反反复复地看，直看得肝肠寸断，惹人心疼。

        孝文帝将画像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复又走出内殿。

        无垠的夜空下只余一抹单薄的身影。

        男人浅浅叹气，雪拂在他的面颊上，寒意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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