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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初定缥缈峰头云散


李秋水上天山后的两年,逍遥子一边闭关一边指点他的武学根基。等基础打得差不多了,就传了他小无相功,之后就又下山远游去了。

        下山前,逍遥子曾单独将盛无崖唤到地宫,试了试她的内力,蹙眉道:“何故慢滞不前?”

        其实和巫行云相比,盛无崖的内功进境决不能说慢,只是北冥神功可取人内力自用,她没能一日千里地将师兄远远地甩在后头,便说得上慢了。

        盛无崖在取人内力这方面一直极为克制,气海里那点浅薄的功力主要是她自己勤修得来的。因此面对逍遥子的问题,她不知怎样回答好,便跪下来,惭愧道:“弟子痴笨,叫师父失望了。”

        “我确实很失望。”逍遥子站在盛无崖面前,居高临下道:“你们仨都是我精挑细选的徒弟,若不能将逍遥绝学传下去,我为何要收你们呢?”

        “请师父责罚。”盛无崖低下头,伏在地上。

        逍遥子半蹲下来,将右手食指抵在二徒弟颅顶的百会穴上:“为师要你以后尽取他人之功,不得再有任何顾忌,你可听命?”

        此时此刻,盛无崖看不到自己师父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百会穴上的指尖真气凛凛,只需再往前一寸就能戳死她。她从未见过逍遥子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心中惴惴,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如果,如果徒弟不能听命呢?”

        “我会杀了你。”逍遥子语气森冷。

        听到师父这样说,盛无崖反而平静了下来,她抬起头,直视着逍遥子的眼睛,叹了口气:“那您杀了我吧。”

        “你不惧死?”

        徒弟已经死过一次了啊,盛无崖心中这样想,嘴上则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注1)?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疣溃痈(注2),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注3),道之所在也。”

        就在盛无崖准备好坦然赴死时,逍遥子却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他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语气复杂道:“不是师父非要逼你……实在是……”

        实在是师父已时日无多。

        可他说出口的却是:“实在是师父不放心你。你以后行走江湖,为师也不能时时看顾……”说到这里,逍遥子沉默下来,好半天没说话。

        许久后,逍遥子起身远去,离开了地宫。盛无崖跪在原地没动,认真地思考着如何在他师父的期望值和自己的原则间取个平衡。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逍遥子又折回了地宫,将一柄长剑塞到了她手里。

        “此剑是为师弱冠前所佩之物,名曰撄宁。”

        盛无崖捧着长剑,只见剑身寒茫似水,又镶嵌着诸色宝石,清贵而华丽。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撄宁。(注4)”逍遥子叮嘱道:“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望你日后勿忘今日所言,一如剑名,不为外物所扰。”

        逍遥子之前以生死相逼,盛无崖还能顶住压力,一副咸鱼模样。可听见她师父这样的殷殷厚望,眼泪却忍不住滚滚而落:“师父,师父,我何德何能……”

        “你很好。”逍遥子看着她说:“你眼下内力不足,日后御敌时记得多倚兵刃之利。待神功有成,再以天山折梅手、六阳掌等招数退敌。实在不行,溜之大吉亦可。”

        逍遥子对自身武学自负的同时,对座下的三个徒弟也要求甚严,盛无崖从来没在他口中听过“溜之大吉”这样的话。她心中升起隐隐的不安,慌慌张张道:“师父,您身体可还康健?您是不是有什么沉痼未消?”

        “想什么呢?”逍遥子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去吧,别瞎想。”

        于是盛无崖便一手拿着撄宁,一手捂着脑壳上的大包离开了地宫。

        次日,逍遥子也没跟三个徒弟话别,直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过起了往昔的日子。

        李秋水的日常起居,基本都是巫行云和盛无崖在照顾。自逍遥子离去后,小师弟的文化课由盛无崖接手,拳脚招数则由巫行云负责。两人的党项语也因此说得越来越好。至于李秋水,他说惯了家乡话,一开始并不乐意学习宋人的官话,可经历过几次师兄师姐用宋语交谈而他却插不进话后,便也缠着两人学起了新的语言。

        一年后,也就是宋历的大中祥符五年,辽国开泰元年,大理明启三年,缥缈峰三人组也动了下山游历的念头。这个念头最初是从盛无崖那里冒出来的,她原本打算跟师兄弟打过招呼后就独自下山,可巫行云不放心,非要跟着同行。两个大的都走了,自然也不好独留小师弟在山上,便约好一起下山。

        这一年,巫行云十三岁,盛无崖十岁,李秋水五岁。

        三人下山的那天是六月初一,缥缈峰盛夏的伊始。为了防止灵鹫宫的牛羊在他们走后闯进娲皇塔这样的地方搞破坏,盛无崖给各处都上了锁。神农阁温房里的花草菜蔬能薅的全薅了,不能薅的就留好种子,以待它日归来。

        对于下山云游这件事,李秋水兴奋得很,提前好几天就开始收拾自己的小包裹,结果收拾来收拾去,也没多少东西,只几件换洗衣物和一尊白玉观音像。

        盛无崖的东西也不多,加起来也就两套衣服、一柄佩剑和一把金叶子而已。

        临走前,三人立了块石碑在地宫前,盛无崖用撄宁剑在碑上刻了三人的去向,以防师父回来找不到人。下山通过接天桥后,虽然想着以缥缈峰之险,一般人上不来,但盛无崖还是不放心地将铁索斩断了。撄宁剑削金断玉,用起来非常趁手。

        至于下山后要去哪里,盛无崖还记得小师弟初到缥缈峰时哭鼻子的可怜样,便提议东去党项探望李秋水的母妃。谁晓得李秋水听了这话却红了脸,别别扭扭地说什么学艺未成,不敢归乡之类的话,否定了东去的选项。

        东边去不了,就剩下西、南、北三个方向了。盛无崖又问她小师兄的意思,巫行云不置可否,一副师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的模样。于是盛无崖便说:“南边是沙漠,要不我们北去?然后再沿着天山北麓西行?”

        李秋水拍手叫好,巫行云笑而不语,于是三人就这样把路线定了下来。

        要去天山北麓,考虑到李秋水还小,盛无崖便选了条比较好走的路线,先是东行到高昌西边的交河城,然后沿着天山北脉和中脉留出的走廊直达天山北麓。这条走廊呈西北-东南走向,是后世吐鲁番到乌鲁木齐最快捷的通道,免去了三人的绕行之苦。

        交河城因其在地理位置上的重要性,历来为西域各族争夺,战火频燃。唐时,汉民曾在此设安西都护府,李颀也在《古从军行》中吟道“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盛无崖隐约记得此城似乎湮灭于蒙古铁骑下,但此时此刻,它在回鹘人的经营下还算生机勃勃。

        缥缈三人组在天山以北的广大疆土上周游了两年,走遍了这个地方的每一个角落。盛无崖原本没打算在北疆逛这么久,只因这里比起天山南麓,雨水确实要充足很多,奇景频现,各有千秋,不知不觉就被绊住了脚步。

        比如刚来此地的那个夏天,他们在巩乃斯的察汗乌苏沟目睹的景象,就要回味好久。

        夏季的察汗乌苏沟绿意盎然,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的旱地莲花与野韭花齐放,极为鲜妍。旱地莲花色如真金,盛放在蓝天与雪峰之下,热烈璀璨,遍地流金。盛无崖本为采药而来,结果被此花迷住,盘亘良久。

        这之后,三人继续北行,进入了粘八葛部统治的金山之阳。金山即后世的阿尔泰山,因盛产黄金宝石,故而得了这个名号。与此相对,自然也有玉山,玉山便是大漠最南边的昆仑,传说中的万山之祖,上有王母、青鸟居焉。

        三人在金山之阳渡过了这年的秋、冬两季,开春之后,就朝着喀喇汗国控制的伊列谷地前进。

        喀喇汗国由漠北回鹘西迁的一支族人建立,唐朝以公主下嫁,到了宋时,此朝可汗还会称呼宋主为“汉家阿舅大官家”。这个汗国强大后,西攻萨曼,东伐于阗。终于在景德元年将于阗灭国,迎来了自己最强盛的时代。于阗灭国那一年,盛无崖才两岁。与此同时,在遥远的东方,宋、辽也约为兄弟之国,达成了澶渊之盟。

        伊列谷地就是后世的伊犁谷地,此地群山环绕、山水壮丽,是个富饶流蜜的好地方。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三月上旬看到了蜿蜒西去的伊列河。过了十五后,谷地中的杏花陆续绽放,一直开到三月底。盛无崖追着花信漫游,最后来到了一个叫托古斯塔拉的地方,那里是整个天山南北最后的杏绽之地。等到此地花谢,想再赏杏花,就要等明年了。

        托古斯塔拉的杏花开得最好的那一日,盛无崖过了午时就开始犯懒,书也不想看,药材也不想整理,游记也不想写,只想困觉。巫行云那会儿正在指点李秋水拳脚,盛无崖便在附近寻了棵繁茂的杏树,飞身而上,美滋滋地倚在花枝间晒太阳。四野无人,只有风声送来的松涛,与师兄弟二人低低的交谈。

        盛无崖在春光中睡熟了过去,梦里到处都是风吹雨洗馥郁温暖的花香。醒来时,黄昏已近,她发了会呆,才发现师兄师弟不知何时也歇到了这棵杏树上,枕花而眠。二人皆是一身白衣,一个歪在她的左上首,一个躺在她的斜下方。橘色的暖阳透过花枝落在两人白皙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盛无崖随手揪了把杏花,轻轻翻身,恶作剧似的把花瓣往下方的小师兄身上丢去。软软的杏花随风而下,落上了巫行云的小腹,又落满了他的肩头。

        最终,一片粉白悠悠地落到了巫行云的眼睑上。盛无崖躲藏不及,只见她师兄的的睫毛颤了颤,便睁开了眼睛,和她对着正着。

        “咳……”盛无崖把手里剩下的作案工具往袖子里藏了藏,笑道:“师兄醒了呀。”

        巫行云好似没发现她的作弄,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嗯,师妹睡得可好?”

        “好极了。”盛无崖轻声答道。

        不久后,李秋水也醒来了。盛无崖从杏树上跳下去,抽出撄宁打算活动活动腿脚。巫行云则开始埋灶生火,准备晚饭。

        雪山影,杏花天,拂香手,撄宁剑。

        盛无崖在花树间翩跹如燕,来去自如,将撄宁剑舞得迅疾如雨,搅起漫天花影,在浓艳的夕阳中,汇成了绯色的河流。李秋水早就看呆了过去,巫行云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站在夕阳之中。

        待盛无崖收剑后,巫行云这才开口道:“师妹的这套剑法,我从未见过。”

        “是我最近瞎琢磨的,师兄肯定看着眼生。”盛无崖一边拭剑一边往回走。

        “剑法可有名字?”巫行云又问。

        “还没唉,要不师兄帮着取一个?”

        巫行云神情凝重地思考了许久,踌躇道:“就叫燃花,师妹以为如何?”

        “好啊!”盛无崖挽起袖子,一边拔地上的野葱一边点头:“真好听!”

        李秋水瞅了瞅这两人,幽怨道:“师姐,下次你再琢磨出了什么新东西,也让我起个名字好不好?”

        “好好好!”盛无崖哈哈大笑,把手里的野葱朝小师弟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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