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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初定缥缈峰头云散


宋历天禧元年的腊月初八,夏王为自己的爱子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宴会,整个灵州城与之同庆。盛无崖送了小师弟一块亲手雕刻的玉佩作为礼物,李秋水喜欢得不得了,当场就系在了腰间。

        此后,两人相处如常,谁也没有再提那日的不愉快。

        过了腊月的生辰后,三人又在夏宫守岁,迎来了新的一年。正月十五后,李秋水再次对母亲提及动身回缥缈峰的事情,夏妃听了,侧过头拭了拭泪,挽留到:“不如过了三月祓禊后再动身?那时桃花也开了,与母亲一道赏赏花好不好?”

        李秋水看着母亲的眼泪,无有不应,再一次打消了启程的念头。

        从腊月到三月,虽然李秋水一如既往地要带挈幼弟,但与从前相比,还是将更多的时间耗了虚极殿。盛无崖再也没离开过夏宫,每日潜心教导学生,硬生生地用北冥真气冲开了女嵬任督二脉上的诸多大穴。

        这毫无疑问是在揠苗助长,尽管盛无崖已经极其小心了,但还是痛得小姑娘数度昏厥。但即使是痛得昏过去了,小姑娘也从未叫过苦,更没有痛呼出声。

        党项人乃羌族之后,许是因为在唐时得了天子“李”姓受封夏国公,整个灵州城汉风颇炽,上巳节这天诸如兰汤沐浴、临水祓禊这样的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盛无崖对于此处的民俗很感兴趣,到了三月初三这一日,一大早就离开了王宫往黄河近岸赶去了。

        得益于河水的灌溉之利,灵州这里可以种植一年一熟的水稻。盛无崖出城时,见城外被精心打理过的水田已经蓄满了水,桃花夹岸,临水而开,天光云影映照其中,一派太平景象。

        巫行云自然与师妹同行,至于李秋水,因为要参与他父王母妃安排的一系列禊饮,大部分时间都脱不开身,失去了三人同游的机会。李秋水对此闷闷不乐,盛无崖仔细询问了他的日程,安慰道:“你看,日中后王室亲贵也要去河水与民同乐,我和师兄打算只在两岸走走,到时候可以碰头的。”

        “真的?”李秋水郁气消了些,再三恳求道:“到时候你们别走太远啊,我一有空就来找你们!”

        因盛无崖起得早,此刻黄河两岸的游人还不多,只有商贩带着自己的货物在抢位置。天大亮后,游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水上舟舫接尾、岸上轿马相拥,更有弄潮儿在黄河里戏水,时不时就抱着一条大鲤鱼浮上来,引得众人一片欢呼叫好。

        这个时代的人口原本就不稠密,再加上盛无崖下山游历的这几年,大部分时间总在荒野里跋涉,因此很久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她兴致盎然地挤在人群里,颇有前世挤地铁的感觉。正挤得开心,右前方的马车陷进了泥坑里,眼看就要倾覆,吓得众人齐齐后退,你推我搡,一下子就摔倒了一大片。

        在这种人流下摔倒,一旦发生踩踏,很有可能起不来一命呜呼。盛无崖眼疾手快,踏着凌波微步飞速向前,将跌倒的人一一扶起。而巫行云也挤到了马车边,扶住了车厢,将车轮从泥坑里抬了起来。彼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个敏捷的白衣少女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六岁稚童的轻轻一扶。

        待此处的秩序恢复后,马车的主人定睛一看,嚯,这突然窜出来的少女不仅身手好长得也好啊,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定亲了没有,正好可以趁着今天这个好日子认识一下啊。岂料寒暄的话还没说出口,人流涌动,那女郎一眨眼就不见了。

        盛无崖离开了人潮拥挤的大路,躲在一处静水边洗手。正洗着,发现师兄的衣摆鞋缘上也有泥点,便邀他一块洗。巫行云沉默了片刻,便乖乖蹲下来搓衣摆了。洗完手,她不放心那个泥坑,四下转了一圈,在岸边捡来一块大石头,开口道:“师兄,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把那个泥坑填了就来。”

        “我与师妹一道去。”

        “嗯,也好。”盛无崖想起刚刚差点引发踩踏的拥堵,又瞅了瞅自己师兄丢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个头,思忖了片刻,便腾出一只手来对巫行云说道:“我拉着你走吧,别走散了。”

        白衣男童显然沉默得更久了,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左手递了上去。

        盛无崖一手抱着那块石头,一手牵着自己的小师兄,沿原路挤了回去。等她将那个泥坑顺利地填住之后,盛无崖继续东游西逛,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零嘴和小玩意儿。自己拿不下,就往她师兄怀里塞。

        不久后,两人逛到了河道最宽阔的那一段,此处有兵甲守卫,寻常人不得靠近。巳时之后,陆续有达官贵人的车轿在这里停靠,准备迎接李氏王族。盛无崖看了会儿热闹,便离开了此处,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逛得差不多后,她从小贩那里买了一大捧香草桃花,又在河边薅了柔韧的柳条,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席地而坐,编起了花环。

        她以柳条打底,饰以桃花香草,编好一个便迫不及待地给巫行云戴上了。巫行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到底也没把花环扯下来。盛无崖满意地上下打量,又火速编了两个,一个戴在自己头上,另一个挂在腰间。

        在这个过程中,时不时有年轻男子红着脸过来搭讪,盛无崖因此收到了一堆芍药、杜鹃以及各类香草。当然,这其中也有胆大的直接唱歌表白,盛无崖笑眯眯地拒绝了,也没遇上什么难缠的人。“啊,春天可真好啊。”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杜鹃叹道。

        日中之后,党项的王族陆续抵达,黄河两岸的氛围变得更加热烈,宛如滚烫的沸水。盛无崖没去凑这个热闹,但仍然担心发生踩踏事故,便拉着师兄在外围巡视,以防万一。巡视的过程中,看见有卖麦芽糖的,便凑到小摊前东看西看,待她挑好了心仪的糖画正要付钱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师姐!”

        在其他人眼中,糖画摊前那对头戴花环的白衣姐弟皎如明月,实在是惹眼急了。李秋水怔怔地看着那两人,目光落在对方相携的手上,许久后才唤了声师姐。

        盛无崖循声望去,见小师弟来了,糖也不买了,拉着巫行云快步走过去,笑道:“师弟来了,来,这个给你。”说着便取下了腰间的花环,给李秋水递了过去。

        李秋水深深地看了他大师兄一眼,叫了声“师兄”算作招呼,这才望向盛无崖,欢喜道:“谢谢师姐!”说着,便戴上花环,又自然而然地攥住了对方的另一只手。

        “你接下来还要陪着你母亲他们赏花吧?”盛无崖问。

        “不着急的,他们还有一会儿呢!”李秋水亲昵道:“我跟你们一起。”

        “那挺好。”盛无崖心情大好:“我们上午逛到一家卖春饼的小摊,特别好吃,你要不要去尝尝?”

        “嗯嗯。”李秋水点头:“请师姐引路。”

        于是盛无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两个同门又去挤地铁了。

        盛无崖这天一直逛到日暮时分才返回虚极殿。与师兄师弟拜别后,她摸去了女侍嵬的住处,把带回来的春饼、花糕送了过去。小姑娘下意识地就要跪谢,盛无崖将她牢牢托住,引到矮桌边柔声道:“要不要打开尝一尝?”

        “嗯……好。”女嵬听话地坐下来,打开了第一个油纸包,只见里面叠放着各色花糕,看起来好吃极了。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块最可爱的兔子糕,奉到女先生面前,恭敬道:“先生请。”

        “我已经吃过了。”盛无崖再次把她拉回桌边,按在了草垫上:“你不要客气。”女嵬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小心翼翼地品尝起来。

        盛无崖坐在门边,将带回来的杜鹃芍药挑挑拣拣,一一插进了她寻来的陶罐里。注入清水后,她将陶罐放到小姑娘的床头,左右检查,将突兀的枝条折去,直到花形尽善尽美再无改进的余地后,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嵬,喜欢吗?”

        女嵬捧着手里少了一个耳朵的花糕,吞了吞口水:“这也是给我的吗?”

        “对啊,我在河边摘的。”

        “喜欢!”女嵬走到床前,凑到花束前埋头吸了一口:“好香啊……”

        吃完了半块兔子花糕,女嵬便将剩下的包起来,再也舍不得吃了。至于春饼,她也只用了一小半,便将余下的收起来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变暗,盛无崖点亮自带的蜡烛,在一豆暖光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小姑娘的身量五官。女嵬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垂头羞涩道:“先生在看什么?”

        “看你啊。”盛无崖收回目光,又去检查她的小腿:“你长高了,人也白了。”

        “都是托先生的福,先生的大恩大德,嵬粉身碎骨……”小姑娘正说着,就被盛无崖捂住了嘴,呜呜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盛无崖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包裹,又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剑,统统塞到了小姑娘的怀里,叮嘱道:“别动不动就说什么粉身碎骨的话。”

        “短剑用来自保,包裹里的几本书,你收好了,悄悄地看。”盛无崖柔声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有麻烦了就来缥缈峰找我。”

        女嵬抱着包裹和短剑,心中突然生出了巨大的不安,她眼巴巴地看着先生给她梳理头发,抚平衣襟,心中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见着女先生似乎要走了,嵬深吸了口气,带着哭腔喊了声:“师父!”

        盛无崖一只脚都跨出门槛了,听见那声“师父”,不禁停下脚步,回头苦笑道:“传道解惑者曰师(注1),生己率教者曰父(注2),我何德何能,能担你这么叫呢?”

        “师父……”女嵬又唤了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您是不是要走了?”

        “叫老师就好。”盛无崖蹲下身,给小姑娘擦了擦泪水:“以后好好练功,也可以教弟弟妹妹们练,别被人欺负了去。”

        女嵬不停地点头,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了先生的脖子,伤心道:“老师的话,我都记着了……”

        细细的峨眉月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无言地看着一对即将分别的师生。烛火熄灭,万籁俱静,女嵬找来凳子叠放在矮桌上,打算将短剑和包裹放到高高的房梁上去。第一次扔的时候,她失了准头,包裹落在地上,里面的书也散了出来。借着星光,能看到最上面的两本册子上,一本写着“凌波微步”四个字,另一本则写着“燃花”。

        上巳节后,李秋水正式辞别了父王母妃,打算跟着师兄师姐回天山。这一次,夏妃再没有挽留,只是红着眼睛吩咐宫人收拾出了好多行礼,遣派了一支亲卫护送。

        按逍遥子的吩咐,天山缥缈峰及逍遥派门墙均不可为外人知晓,自然是不能让亲卫跟着一路西去的。李秋水固辞许久,好不容易说服母妃收回了亲卫和大部分行礼,只留下三只骆驼和少量日用品。

        三人一人牵了一只骆驼沿着河西走廊西行,看遍了祁连山下的大好春光,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种亲密无间的日常里。毗湿奴在这样的春天里野性大发,天天祸害路上的蛇鼠鸟雀,偶尔还会叼些河鱼田鼠回来,“啪”的一声扔在李秋水面前,骄傲地甩尾巴。

        李秋水显然很懵,不能理解褐斑猫的意图。盛无崖在一旁见了,忍住笑意说道:“这是毗湿奴怕你饿着了,不要辜负好大儿的一片心意,吃吧。”

        于是李秋水就真的收下了褐斑猫的礼物。只是河鱼也就算了,入腹还算鲜美,这田鼠该怎么办呢?

        李秋水拎着胖田鼠的后颈肉,眉头紧皱,一副非常为难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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