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牙颜

人渐渐多了起来，普通的试灵者也来了不少。

        赵苛看见了之前拦路的大汉，纳泽那刀够狠，他腿上都是血。本来就怒气冲冲，见到他的脸撞开前面的人举着刀冲过来。

        “老子剁了你！！”

        赵苛吓的差点噎住，这个阴魂不散的。他可不会功夫，跑到守卫后面吗？

        只见卑罗伸出手指，隔空夹起什么东西那样捏住。这汉子拿刀的胳膊不能动了，疼的哇哇叫。

        卑罗抬手，那光头汉子的刀碎了。

        赵苛费力的把干粮咽下去。决定装死狗。

        当人来的差不多有三百来号，兵士们列队走到他们来时的方向，背对他们。那盏灯笼熄灭，卑罗招呼他们朝升龙台方向走。后面的没机会了。

        “开！”

        随着卑罗声若洪钟的嗓音，这雾气呼啦啦的卷起气浪，消失了。彷如整块白玉雕刻出的巨大台阶出现，但上头得数十人合围的石柱上雕刻的巨龙更夺人心魄。赵苛镇住了。

        那龙头昂起，朝向天际，传说里祖龙的气势扑面而来。天啊，北国的升龙台都这么吓人，岐国该是什么样的场面。他屏住呼吸，直视那尊雕塑。雕工精美到不似人做出来的，在围绕柱子的彩光中，活灵活现。

        等他稍许平静，发现这台子有两人高，装饰却相当朴素。除了很大以外没有多余装饰。估摸着，这台子能有百余步长，上面站个五千人没问题。

        纳泽碰他手背：“喂，那不是阿糯吗？今天他可风光，他阿爹都没等到这天。”

        没错，是阿糯。站在台阶最上面，和某位灵师一边一个守着升龙台，嘴里似乎念念有词。

        “跪！”

        突如其来的叫声惊醒了赵苛，他都看呆了。见周围人齐刷刷跪拜他连忙趴了下去。

        有个声音从台子上传过来，他听出是牛头灵师的。这声音传荡在山谷里，无处不在。什么天泽万物，祖龙垂怜，气运不灭之类的套话。赵苛左右扫视，满是肃穆的脸。纳泽嘴里直念经。

        心中雀跃不止，他控制不住。好像一下能抓住云彩那样。灵师，操纵妖力之人。那些闲汉聊的都是真的。他的手指都抓进泥土里，正好听到牛头说到节欲自制。

        好笑，你们不就是用升官发财来招揽别人的吗？

        不，不急，只是看到了云彩，还没上去呢。当了灵师，超脱生老病死，享永世富贵，可不能手滑了。

        等牛头说到第二十六次试灵大典开始，卑罗才允许他们站起来。这时那尊高耸的龙柱泛起红光。与其说神圣，不如说妖异。

        众人走上台阶。真高啊，踩上去浑身发冷。

        陆俊低声对他们说：“这是妖气，有灵师带的妖怪镇压场面。我们老实守规矩就成。”

        见他说的认真，赵苛不再胡思乱想。

        因为他们三个在靠前位置，上去后看的清楚。龙柱下有个华丽的帷帐，牛头和岐国来的护灵官坐在帷帐外，放着纸笔。龙柱周围有四个灵师守护，卑罗要求一次一个人过去。交出木牌，报上名字籍贯，就可以进帷帐里。有没有通过，那个牛头，卑罗称呼他千蛮，会告诉试灵的人。通过了，去升龙台另一边等候，没通过的原路返回。

        赵苛壮起胆子，去问卑罗这次要多少人。

        “不多，一百不够，两百富裕。嗯，开了个好头。我当他会哭着出来呢。”

        光头大汉恶狠狠瞅他，意思分明是试灵后就弄死他们。赵苛瞪了回去。到了这儿可不是靠出身了。

        浑身冒寒气，特别不舒服。他在背后搓手，但愿进去后别这么冷。

        前头排了二十来号。有的出来后虚脱的样，勉强去了成功者那边。有的沉默不语，从他们身边走过，同伙伴道别。还有当场嚎啕无法自制，被护灵官手下上去架走的。阿糯冷冰冰的看着，赵苛觉得自己见不到他了。不能说多熟，但平时阿糯不是这样的啊。

        轮到光头大汉了，他想是不是要打听这家伙的名字。万一都进去了，得了解自己对头。

        那人大模大样进了帷帐，纳泽嘟囔能让他通过是祖龙瞎眼。等了片刻，没啥动静。陆俊抱起刀，眼神凶狠起来。

        又咋了？赵苛真恨自己懂的太少。

        看下卑罗，已经迈步走过去了。

        帷帐撕开个大洞，那大汉冲了出来。他在狂笑，手舞足蹈的，高喊成了。

        “都给老子滚一边去。我是灵师了，哈哈哈……”

        卑罗加快了脚步，护灵官却更快。腾的翻过桌子，手里多了条绳索，甩到大汉胳膊上。将他拽了个趔趄，雪白的衣服鼓动，滴溜溜的打个转，绳索已然缠住了大汉。另一只手扎到大汉脖子上。

        这个光头汉子连番怪叫，挣脱不开。卑罗跃到半空，眨眼间飞到他们跟前。赵苛心中惊叹，真的是在飞啊，比山雀都灵动。

        卑罗死死按住他脑袋，那汉子动个不停。只听到清脆折断声，是骨头断裂声。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从他后背伸出了一只手，血糊糊，刚出来就去抓卑罗和护灵官。

        两人跳开，没有继续出手。这汉子站了起来，然后另一个脑袋从他肩膀冒出。这下大家全看到了。

        “陆俊，他这是……”

        陆俊没看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真不太平。先是有人放黑灵师捣乱。现在这蠢货趁着试灵的时候融魂。他当妖怪是这么好吃的吗？”

        光头汉子不再叫唤，高大的身躯一点点凹陷皱缩，那个多出来的头却在变大。随之某个东西撕开肉身跑出。卑罗同样甩出绳索，俩人合力朝外拉扯。

        砰的爆响，光头汉子和妖怪的身体一起爆裂，俩头颅掉地上咕噜噜的转。

        很快有人上去收拾，见怪不怪。

        卑罗回来了，身上沾了点血迹。

        “大人，我爹没说过会出人命啊。”某人战战兢兢的问。

        “自己找死，虎珍院一视同仁。害怕的，可以走了。”

        赵苛身后有走动声，显然某些人不打算拼上性命当灵师。赵苛恍然发现到他了。

        步子好沉，血腥味好大。走了五十步，他能看见地上没收拾的碎肉。帷帐上的破洞告诉他刚才是真的。他咬住舌尖，不让身体发抖。

        祖龙的雕塑显得他无比渺小，那位护灵官接过木牌，轻声发问。

        “名字。”

        “赵苛。”

        “哪儿人。”

        “平州，吕村人，十九岁。”

        “没有成亲吧。”

        “没有，大人。”

        护灵官抬头，眉眼间有些阴柔。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别害怕，我只杀恶人。进去了，凭你的本心，不会出错的。”

        赵苛脖子僵硬，只能勉强点头。

        牛头也还好，插话说：“这是述机护官。你们要有本事当中品灵师，去岐国还得他第二次监察。好好干。”

        赵苛只会啄米那样点头，憋上口气踏进帷帐。

        脚步变得轻快，没有实感。朝下看，黑洞洞的，说不害怕是假。赵苛只想前面是成堆财宝，这样便有胆子。

        出奇安静，空无一物，只靠前面白色的东西引路。他觉得那肯定是目标。

        走了一小会儿，那东西能看清了。是个大狐狸，低头摆弄啥。发出轻微咔嚓声。估计是考官。称呼他啥呢？神君？捧的太高。喊妖怪先生？大概会挨揍。他没正儿八经和妖打过交道。陆俊没提过，这下忐忑了。

        思虑的功夫，他离这狐狸不到十步，停住。不叫神君，他是不必行礼的。

        这狐狸比他高半截，脸上面具那样挂着笑。眼珠碧绿，看不到瞳仁，洁白的短毛胜过精盐。算了，叫他先生吧。小时候上私塾的习惯，总不会错的。

        这狐狸把弄的是个黄铜转盘，脑袋大小，古旧的很。

        “叫我牙颜便好。”

        非常温润的男声从他嘴里发出来，经过满口利齿传到赵苛耳朵里。赵苛直接懵了。不是惊讶他会讲话，是意外他会读心。

        “是。”

        赵苛目光微垂，脑袋里是啥都不敢想。这本事，审犯人太省事，吓人。

        他瞅见牙颜后面铺开四条大尾巴，随着拨弄转盘的动作动来动去。不禁暗骂自己迟钝，北国妖族怀余氏九尾狐。他竟然没反应过来。这妖族可不是善茬，会吃人的。

        牙颜压低了声音嘿嘿的笑，赵苛恨不得给自己俩嘴巴。这脑子到底是瞎想了。

        “别担心，我没吃过人。我那四十二弟啊，不成器，我每年都要过来看看。早和你们混熟了。你没认出来不奇怪，我们会变人。”

        赵苛脑袋嗡嗡的，双手冰冷。

        牙颜笑容减退些，轻声说：“中规中矩，要财，要本事。该牵挂的都牵挂。你真没想过早点成亲？”

        赵苛哪里还有心思去应对，活生生的妖怪和故事里的压根没关系。要他看穿一个狐狸的心思，他可做不到。光头大汉下场凄惨，他是没胆量造次的。

        “小人，没有。不想成亲。”

        牙颜拉家常那样絮叨说：“你这个样子，咋当灵师。喏，三欲不齐，我找补下。”

        赵苛调整包裹位置，仿佛是刚飞出巢穴的鸟儿发现天有多高。惶然的很。面前可是杀人的妖怪。

        “赵苛，你成了灵师，成不了亲，你阿爹甘心吗？”

        赵苛炸了，牙颜在用他阿爹的声音说话。说的还是他忽略掉的事。他愤怒的直视，一点不冷了。

        怒火被他压了下去，这九尾狐真是恐怖。不需要吃人，寥寥几句便能挑拨人心。

        “小人要高升，比不了家世好的。别说成亲的事，大人你要我一条胳膊我也乐意。”

        赵苛这话全然没有油腔滑调，在牙颜面前小心思无用，他看的是心。

        “哦……”

        这狐狸拖长了音，把头靠近赵苛，没有瞳仁的眼珠彷如美玉，从中映照出赵苛的脸。

        他的心底涌现出无数声音，认识的人，路过的人，不管深浅翻腾出来。

        “你会后悔，但不会停下来。人欲真有意思，比我们的化形变化多端。有趣。”

        牙颜终于停止摆弄转盘，那四条尾巴竖了起来。缠住赵苛，刀刻的疼痛在额头上，让他清醒下来。本能去摸，没有血，但他知道有东西留了下来。

        “喏，妖纹送给你了。”

        赵苛虚弱的转身，原来如此。试灵是妖怪试探人，他们是第一关。他跌跌撞撞走到帷幔边缘，抹去汗，跨出帷幔。

        牛头灵师说了声：“过。”

        他手上是木牌，写满字。赵苛扶住额头，拿过木牌绕开龙柱往前走。木牌上写的是他名字，还有行小字。疾字科生灵。

        赵苛面前站着七八人，在彼此聊天。喜笑颜开的，他没靠近，找个稍远的地儿。他很累，得赶紧歇歇。

        等到了学习做灵师的地方，要赶紧写信回去。小尾最好赶紧嫁人，要他和这丫头成亲不如掐死他。至于不能生孩子的事，过段时间和阿爹说吧。

        不大功夫，陆俊通过试灵，径直来他这边。比他要轻松，没累个半死。他同样不愿靠近别人，赵苛认为他是不想暴露自己东顺的身份，便没和他聊什么。

        自己是过于算计了，只因这条路不能出差错。

        纳泽奇迹的过了关，颠儿颠儿的跑过来，啪嗒拍在他们俩肩膀上，赵苛嘴角直咧。

        “哈哈哈，那大狐狸真啰嗦，问了我半天。老子只想多赚银子，废话一堆，阿赵，你分到哪儿了？”

        见纳泽通过，赵苛这才坐到地上，小声说：“疾字科。”

        “我是力字科，走镖的，这都啥意思。我还是问了那个牛脑袋才知道这是啥字。”

        陆俊礼貌的微笑：“不认字可不行，灵师要学文习武练心法，一点儿不能缺。”

        纳泽顿时苦了脸：“要学字……阿赵你可得帮我。”

        赵苛挺为难，不是教他花时间，是不知道能不能分一起。

        陆俊：“这些话，我们的师父会说，我简单和你们说下。灵师分六科，医，卜，力，疾，鬼，罚。那位狐妖根据我们的脾性资质给我们分的。北国出名的灵师我，不大懂。我只知道岐国的御龙卫。”

        纳泽抢着说：“我知道啊，大将军，做大官的。最有本事的灵师。”

        赵苛让他别打岔。

        “是啊，官有九品，灵师也分九品。我们现在是生灵，没有品级。御龙卫是上上品的灵师。那个程度，早不是凡人。而东顺，没有相等的灵师。”说这话时他显得比较难过，“我们要尽快成为从下品灵师，那才算稳了。接下来升到正下品，有出息的可以升到上下品。普通灵师一辈子就到这品级。虎珍院里管事的都是中品。自然其他地方同一套法子，没啥区别。这是自古传下来的规矩。”

        纳泽睁大了眼睛，明确表达他没听懂。

        赵苛消化了会儿“也就是说，像闵忠说的那样，我们得两年内得到妖魂才算真正入门。要混出名堂，可能得十多年？”

        陆俊点头，纳泽装作听懂的样。

        赵苛用他听得懂的话解释：“生灵等于没宰过猎物，给别人背行李的学徒。从下品是打过猎物，但还不熟练的。只能打点山鸡野兔。正下品就是能打狐狸了，上下品能打鹿。御龙卫那种老虎狗熊随便打。”

        纳泽长长哦了声：“敢情我们都是生瓜蛋子啊。”

        陆俊真情实意的笑了起来。

        踌躇片刻，他对他俩说：“我的出身只有二位清楚，万一有人问起，说我是梧桐乡来的。今后有事我必当鼎力相助。”

        纳泽不高兴了：“看不起谁啊，下三滥才去告密。阿赵是和我玩到大的，走镖的你脑子好用。这就齐了。”

        气氛有点难堪，赵苛打个哈哈，说起平州的趣闻轶事。算是让陆俊能少露马脚。

        等牛头的大嗓门宣布试灵结束，他们周围站了一百零七人，加上他们一百一十个。镇守的灵师从四面八方汇集，十二个。

        卑罗在伸懒腰，牛头拿根戒尺拍他后腰上。

        “哎呀，牛鼻子，给我留点脸面。”

        千蛮没搭理，在光芒消失的龙柱下宣讲番大道理。大致是进了虎珍院要爱惜自己的机会，听从教导那类的。

        士兵们快速撤走，下面是虎珍院的事务，他们不能看。

        卑罗插起腰：“后生们，我只嘱咐一句。胆小的要走还来得及。今后你们的小命可得攥紧了。别想着给了银子可以甩尾巴，还有子时以后不要跑出去转悠，神君饿的时候可不管你是谁。”

        见没人要走，他满意的拍手，天上呼的掉下来个大家伙。有半拉升龙台那么长，是条青色巨蟒。俩眼睛比灯笼还亮，身有羽翼，长舌头对着众人吐来吐去。

        卑罗跳了上去，让大家依次爬上蟒身。功夫好的连跳带蹦潇洒的很，赵苛只能在滑腻腻的鳞片上慢慢爬。幸好见过九尾，对这巨蟒并不太害怕。

        随着站在蛇头上的灵师号令，这巨蟒扭动身子，鼓动羽翼，在猛烈的风中升腾进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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