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义父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恭亲王萧诤，人品贵重，秉正纯孝，文武双全。今，朕特念白布政使幼子可怜，又值弱冠之年，博学多才，温婉贤良。因，此二人情投意合，故，朕钦定白三子白芨为恭亲王王妃，择吉日大婚，钦此。”康公公的声音犹如利剑，斩断萧诤最后的挣扎。

        恭亲王府上下无人抬头，寒寒而栗，等着正主接下圣旨。

        “王爷，此等大喜之事，还不快快接旨啊！”康公公并不知内情，满脸的喜悦，褶子顺着眼角挂到嘴边。

        萧诤跪的膝盖酸疼，缓慢抬头，双手举过头顶，道：

        “臣，萧诤，谢圣上隆恩！”接下卷轴后，深深向地叩拜，似是盖棺定论。

        “皇上知王妃处境，特备一份嫁妆于他，王妃…在何处呢？”

        “王妃…”萧诤一想，既然萧君戟已有定夺，多说无益，也不便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便对康公公道：“他近日身体欠安，正在修养，不便亲自谢恩，便由我代谢吧。”

        康公公点头笑笑道：“王爷当真情深似海啊。”甩甩拂尘，道：“还不快进来。”

        身后乌泱泱一堆小厮丫鬟，便走进院门。

        “月银棉布五匹。”

        “锦德兰丝绸五匹。”

        “乌色丝帛五匹。”

        “金银器皿三箱。”

        “珍玩宝物五箱。”

        “黄金两万斤。”

        “马十二匹。”

        一侍女端着托盘走上前，请安后又站到一边，身后的小厮三两成群抬着箱子，大张旗鼓一队人，挤的恭亲王府邸水泄不通。

        “王爷，这是皇上赏给王妃的。还有一物件，皇上命老奴亲自交由王爷手上。”说罢唤来身后太监，太监拿着长形托盘，托盘正中放着一把剑，萧诤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他求了许多次的———赤青剑。

        “皇恩浩荡，臣当为皇上尽忠，万死不辞！”萧君戟接过长剑，跪地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合府上下，均一一跪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公公连忙扶起萧诤，道：“三日后内务府会送来吉日，王爷安心等着便可。奴婢宫里还有事，不宜久留，就先告辞了。”康公公行礼告退。

        “青烟。”萧诤走入正堂坐下。

        “奴婢在。”见一秀丽女孩站到面前，发髻绾于一侧，看起来灵力精干。

        “谢府收拾出来了？”

        “回王爷，已经收拾好了。”

        “嗯…”萧诤轻磕茶盏道：“雁安去了有三日了吧？”

        “是。”

        “估摸着快回来了…”

        正在此时，听见院外马蹄声和车轮声一片，萧诤放下茶杯便垮了出去，恭亲王府外停着一队人马，雁安坐于车前，停稳车后，转身跳下马，拉开门帘。

        萧诤出去时，正见雁安扶着一七旬老人，仔细下马，萧诤三步并作两步，快步上前搭手，老人站定，萧诤双膝跪地，道：“萧诤恭迎谢太傅。”

        雁安和身边侍从也都纷纷跪下。

        七旬老人发须斑白，面带和善，腰板却挺直，看着神采奕奕。

        谢沛赶忙向前，道：“王爷快快请起，老夫早已隐居山林多年，早不是太傅了，你称我一声先生便可，哈哈。”

        “先生，咱们进屋详谈。”谢沛见萧诤一脸凝重，便再无心思玩笑。

        院里的赏赐还未收完，谢沛清扫一眼，却未说话，两人一起走入正堂。

        萧诤扶着谢沛坐下，跪地行礼，道：

        “先生，求您助一助凛之！”

        “凛之怎么了？！”谢沛还未接过茶盏，便站起身。

        “白老被诛九族，白芨如今在大牢之内，生死未卜，皇上刚下圣旨，赐白芨与我择日成婚。”

        “这！”谢沛突然说不出话来，“啊呀！”谢沛气的摔了茶盏，胡子都气得发抖，“那，那，那院中贺礼，是，是…”

        谢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萧诤低头，看着十分落魄。

        “我出樊笼不过十余载，怎的这天地竟翻覆至此啊！”

        “先生，您莫要动气，且听我说。”

        窗外枯枝戳着明窗，沙沙作响，屋内死气沉沉，一个时辰后，萧诤将此事的来龙去脉一一告知，谢沛半晌无言，萧诤就这么一直跪着，也不催促。

        半柱香后，谢沛哑声道：“这大局已定，我们失了先机，悔啊！悔啊！”谢沛犹如酒醉，道：“既如此，我如何能助？”

        “凛之如今还在诏狱之中，不日便会成婚。他如今形单影只，我只求您，做他义父。”萧诤用力向下磕去，这是他目前能帮白芨做的，唯一一件事情，谢沛沉默良久，屋外下起大雪，压的枝桠乱颤，发出咯吱的声响。

        萧诤提声说道：“凛之少时得您启蒙，对您钦佩不已。如今他孤立无援，如同丧家之犬。今日皇帝用嫁妆羞辱于他，明日他便是万人唾骂，先生，能帮他的只有您了。”萧诤再次磕头，青石板碰的轻响，好似砸在谢沛心头。

        风雪倏然骤起，冲开堂门，萧诤跪于桌前，发丝被吹的凌乱，狂风卷起袍摆，萧诤铿锵有力的说道：“先生，当今圣上，昏庸无度，纵情酒色，不问世事。边陲狼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战死的士兵埋都埋不完，不说马革裹尸，尸体都未必能找到！先生，大楚早已破败不堪，八方风雨，乱世必起，先生，先生啊！”萧诤第三次磕向地面，一条血红顺着眉心淌下，萧诤狠狠握拳，不再抬头。

        过了良久，谢沛好似呢喃，薄唇微抿，眼神晦暗：“当年先帝在时，我本以为看到海晏河清，东风入律。呵呵，十余载，不过十余载啊，这大楚竟然崩裂至此…”

        谢沛似是说给萧诤，却更像是说于自己。

        待这狂风呼啸而去，谢沛才终于回过神来，见萧诤依旧跪在地上，连忙扶起萧诤，萧诤额前已经血红一片。

        “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

        “先生，您…”萧诤嗓音沙哑看着谢沛。

        谢沛叹气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是他的父亲。”

        萧诤大喜，脸上竟做孩子气，闷头叩拜，道：“谢先生成全！”

        巳时，牢狱内。

        靖刚坐在狱桌前，喝着清茶，道：“这狗贼竟没招？”

        “是，统领，死鸭子嘴硬，我们刑法都用遍了，这小子还是不招。”

        “加官晋爵呢？”典狱长一愣，看向靖刚。

        加官晋爵，乃诏狱刑罚之最，用纸沾满清油，贴于犯人脸上，捂住四边使其呼吸困难，一层层向上加纸，直至窒息。

        “回大人，陆公公每日会派人来送饭，我们实在…实在是不敢啊…”靖刚放下茶盏，今日他出门，夫人给他佩戴一玲珑扣，一步一响，倒是别致。

        “我去看看。”典狱长指引着靖刚走去牢房。

        白芨已不知自己被关了多久，嘴唇裂开一道道痕，手指伤口溃烂乌黑，头发也已打结，他时常恍惚，不知自己是在牢狱，还是在幽山之中。

        玲珑扣声再次响起，白芨跪爬向前，好像这铃铛便是一种解脱，白芨仓皇着探头，一双凤眼写尽恐惧，他双手扒着栏杆，就见佩戴铃铛的人却是他的梦魇，青面獠牙，凶神恶煞。

        白芨害怕着向后退去，靖刚开门一步步上前。

        “有骨气。”靖刚环顾四周，道：“如今这副样子，谁能想到璞玉浑金白凛之啊？”

        说着一把揪住白芨头发，将他拖向尿渍，白芨拽着靖刚的手，不让他动，靖刚反手扣下白芨，一脚踩上，指尖的伤口触碰尿渍，钻心的疼。

        “啊——！”白芨疼的头脑发涨，目光涣散，像个暗沟耗子，抽搐不断。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嘴硬至此。”

        靖刚松开脚，白芨就这么趴在地上。

        “来人，加官晋爵。”

        几个狱卒不敢上前，靖刚又提高嗓门，道：“如今我这锦衣卫统领，已经使唤不了你们了是吗？！上刑！”

        白芨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上刑二字，他甚至有些庆幸，只要受刑，那就代表刑罚完的两个时辰他是安全的。

        白芨被几个人架到木板床上，双手双脚绑于两侧，凤眼微睁看到狱卒们拿着一桶清油，和几摞黄纸，他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着什么。

        就在此时，一狱卒拎着挂油的黄纸走到面前，放到白芨脸上，白芨瞬间呼吸困难，手脚并用想要挣脱。

        “认不认罪？”靖刚安然站于一侧。

        白芨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用脚胡乱蹬着四周。

        “加。”靖刚道，狱卒们相互望望，片刻才又浸湿一张。

        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诏狱的门被狠狠踹开，一黑袍男子飞向这边，靖刚倏然掏出佩刀，两人短兵相接，正是萧诤的亲信，雁安。

        “雁大人。”靖刚撤手行礼，这时靖刚才看到雁安身后站着一堆人。

        中间的正是九王萧诤，狱卒典狱长纷纷下跪请安。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恭亲王萧诤，人品贵重，秉正纯孝，文武双全。今，朕特念白布政使幼子可怜，又值弱冠之年，博学多才，温婉贤良。因，此二人情投意合，故，朕钦定白三子白芨为恭亲王王妃，择吉日大婚，钦此。”陆公公扬声念着圣旨，人群炸出一小片错愕。

        “靖统领，圣旨既已宣读完毕，还请统领放人。”靖刚惶恐的看向一边，不敢抬头。

        “靖大人？”陆公公再次提醒。

        萧诤设想过许多场景，白芨蜷缩在草垛，或是昏迷与墙角，他甚至痴心妄想到，白芨或许没那么惨。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此刻的白芨正躺在木板上，抽搐着身体。

        萧诤一脚踹开靖刚，冲至白芨身边。

        “凛之！凛之！”萧诤取下白芨脸上的油脂，只见眼前人脸色死白，张大嘴巴。

        “啊———咳咳…”白芨不知发生了什么，刚才脑中一片混乱，就觉得自己要死了，此时被人掀开油纸，才猛地大口呼吸，扯的嗓子干疼便又咳嗽不断。

        “凛之！凛之！”萧诤慌乱的抚摸着白芨的脸。

        白芨吓得挣脱，手上被勒出血痕道：“别碰我！别碰我！我没有罪！我没有罪！”

        雁安焦急的看着失去头脑的萧诤，道：“王爷，先回府吧！”

        萧诤这才反应过来，用猎隼划开麻绳，白芨恐惧着乱动。

        萧诤怕他伤着自己，只好用力抱住身下人，道：“不怕，不怕，凛之，我来救你了，我来晚了。”萧诤紧紧箍住白芨，用低沉的声音安慰道，白芨慢慢没力气挣扎，歪头侧到一边，昏了过去。

        萧诤双手抱起白芨，大步流星的向外走，临到门口，转头向牢内的人说：“靖刚伤害恭亲王王妃，杖刑。”

        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诏狱。

        外面大雪纷飞，青烟早已候在门口，见人出来，赶紧送上大氅，雁安在身后撑着伞，三人小跑着上了马车，驾着马车往王府行去。

        马车上已经烧了炭盆，十分暖和，萧诤这才把捂着的大氅打开，萧诤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眼底慢慢浮上红色，他的璞玉就被人这样糟践。

        萧诤轻柔的撩开白芨鬓发，替他擦试着脸上的油渍和血斑，白芨眉头紧皱，似是不安，萧诤只好停手，将人护在臂弯间，将白芨的头埋于颈侧，轻拍后背。

        “不怕不怕，我的凛之，我们…回家了。”

        雪虐风饕后总是一轮明月，干冷的空气吸的人鼻子发痛，黑马快速的行过街道，马车四角的铃铛声不断，瞬间消失于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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