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关于四季是怎么产生的

德墨忒尔。

        可以使土地肥沃、植物茂盛、五谷丰登，也可以令大地枯萎、万物凋零、寸草不生。可以让人拥有享之不尽的财富，同时也可以让人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可以说，他的权能完全是为人类选定的。

        但这样一位神明，却对人类厌恶无比。

        不如说，他对世界上几乎一切生命都感到厌恶，这是他与生俱来的邪性。

        就如同狄俄倪索斯生而疯癫一般，有着身为神明的疤痕。

        赫斯提亚一直知道这点，但好在德墨忒尔很听她的话。乖孩子总是更惹人疼，但是……

        ……听话过头了。

        她神色阴沉，用不高兴不赞成的眼神注视着她满脸无辜的弟弟。

        德墨忒尔一碰上她的眼神，莹白的面颊上立刻窜起一片旖旎的红晕。

        恰似暮云燎燎，日轮饮黄昏而醉，含羞而落。

        他闪躲着眼神，似乎泫然欲泣，眼角一抹朱色鲜妍却不显魅惑，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

        “不……不要这样看我……”

        他低下头，轻步走到赫斯提亚身边，像个学步的孩童一般抓住她的裙角，缓缓跪下，依偎在她脚边。

        连空气，此时似乎都变得粘稠了几分。那旁若无人的暧昧感，若一个内壁滚烫的柔软口腔。

        德墨忒尔跪在灶女神的脚下，神态却像是踮着脚，伸手要去够她。

        他一只手捂着嘴，哀喘着，从指缝间传出模糊的呢喃：

        “姐姐，求求你，因为、因为这样会……”

        他几乎是在轻轻抽泣，却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似的表情，颤声道：

        “……会让我很兴奋……”

        旁边的宙斯杵在那儿无比闪亮，面对这等场景，仍旧抱着双臂一副看戏姿态，脸上不见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略抿紧了些薄唇。

        德墨忒尔真就像个天生的受害者似的，还在低声哭诉：

        “可是，可是我不应该得到姐姐的奖励……德墨忒尔是个坏孩子，做了很多让姐姐失望的事。对不起，我忍不住……”

        赫斯提亚沉默着，抬手抚了抚额角的青筋。

        她恍惚地想着，是我的错吗？

        是我教坏了他吗？

        不对，我也没教他这些啊？只能说这小子天赋异禀。

        没错。

        赫斯提亚有一个妹妹，四个弟弟。

        四个弟弟中，有三个是神王，剩下一个德墨忒尔，像一个幽灵，一个沉默的污点。

        但这并不是因为发生过什么不公正的事。

        而是德墨忒尔他神明之身，却想做另一位神明——赫斯提亚的信徒。

        -

        提坦之战。

        与父神克洛诺斯的战争。

        彼此厮杀的敌人，他们的伤口却流出同宗同源的血。

        赫斯提亚经历过两次战争，但第一次她没有参与，第二次也是。

        作为父神的第一个孩子，她缄默不言，被守护在弟弟妹妹们的身后。

        因为赫斯提亚……和宙斯他们不同，没有与生俱来的力量。

        她现有的一丁点神力，是得到了灶女神的权能后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其中种种带过不提，总之，他们赢得了战争的胜利。

        可奥林匹斯山上的白云所染的腥红，却并未褪去。

        后来的三个神王，那时还是三个兄弟，为权力的分配起了争执。当时的赫斯提亚面对这一切割裂，却没有任何作为。

        ——长姐如母。

        在父亲暗无天日的腹中，她更早拥有智慧，对弟弟妹妹们来说，她比瑞亚更像母亲。

        沉默、无力的母亲。

        那天宙斯站在她面前，说：

        “姐姐，我们三个决定用抽签的方式决定权力分配。来见证吧。”

        她颇为欣慰，松了一口气，同时默默感谢提出这个建议的智者普罗米修斯。

        但是这时，她意识到，有什么被自己忽略了。

        她往木制的宝座后看去，看见了羞涩地笑着的德墨忒尔。

        和她一样沉默，却并非无力的，父神的长子。

        她不知为什么终于升起了一股力气，质问宙斯：

        “德墨忒尔呢？”

        宙斯摊开双手，耸肩。

        身后的德墨忒尔颤抖着，想要拥抱她，最后只是触碰了她的双肩。

        像一片不安的羽毛。

        那时他说的话，赫斯提亚现在还记得。

        “……我不喜欢权力，我喜欢姐姐啊。”

        “王座谁都可以坐，可是姐姐的仆人，我只想我来当。姐姐……姐姐……赫斯提亚，拥有我，做我的主人吧？”

        赫斯提亚、赫斯提亚落荒而逃。

        什么东西啊这！

        太羞耻了！

        自那以后，德墨忒尔开始对自己的变态毫不掩饰，潜入赫斯提亚的宫殿，冒充她的神官和祭司、侍女……

        一开始只是这样。

        可后来赫斯提亚发现，他待在她身边久了，从他的本性中却反而延伸出了更多不满足。

        他开始嫉妒。

        世人皆言赫拉善妒，赫斯提亚却从来不曾为这点劝导过自己的妹妹。

        因为她觉得这还算好的。

        德墨忒尔嫉妒能够接触到她的一切。

        赫斯提亚为此苦恼，最后告诉她解决办法的，是美神阿弗洛狄忒。

        为爱与被爱而生的他，抚摸着赫斯提亚的脸颊，神气仿若一条娇艳的毒蛇，笑着说：

        “那就让他得不到你。让他的贪婪退化，停止生长。”

        “这样，他的贪婪得不到满足，又谈何嫉妒呢？”

        赫斯提亚想不出别的办法，她这么干了。

        ……赫斯提亚是谁？

        他们说：灶火的女神。

        不是的。

        赫斯提亚，是一个家庭中的姐姐。有五个弟弟妹妹，感情很好……

        赫斯提亚需要一个完整的自己。

        虽然那个自己被时间固定，导致她只能看着弟弟妹妹们远去，变成神明。

        而德墨忒尔，也是她的一部分。

        前提是，乖巧、温顺、纯良的德墨忒尔，她的、弟弟。

        于是她拒绝了德墨忒尔的欲求。

        可德墨忒尔无法拒绝她，却能阳奉阴违。

        所以最后赫斯提亚借着被求婚的社死，逃离了奥林匹斯山，移居到人间。

        人间因此大荒十年，饥饿使人类几乎停止了对众神的祭祀，赫斯提亚只好把德墨忒尔训斥了一顿，德墨忒尔一脸满足地回到了奥林匹斯山，于是万物复生。

        是的。只要众神需要人类的祭祀，丰收与财富之神德墨忒尔就不能离开奥林匹斯山。

        但奥林匹斯山虽好，没有赫斯提亚。

        所以德墨忒尔偷偷跟了她去，只是她没发现。

        而他不愧为神明，简简单单的一举一动都能引起一片可怖的动荡

        宙斯站直了些，不冷不热地解释：

        “大洪水之前的那一批人类，他们社会的成长阶段因为你还在，德墨忒尔也老实，所以欣欣向荣。所以你离开以后，即使德墨忒尔脱离职守，他们也能自给自足。现在这一批人类从头开始了，德墨忒尔还这样，嗯……对不住姐姐，但只能委屈你了。而且我也想你了所以——”

        赫斯提亚熟练地略过宙斯习惯性的油嘴滑舌，无奈地心想，大不了我以后躲着德墨忒尔走，也就是麻烦点。

        正如德墨忒尔跟踪赫斯提亚技术之熟练，赫斯提亚躲他的技术也很熟练。

        而且她先前因为被求婚而离开奥林匹斯山是因为宙斯当时的权力尚不稳固，经不起海皇和光明神的争执。

        现在宙斯无疑是万众认可的众神之王，他的统治非常稳定，所以赫斯提亚回来被争抢也没关系。

        才怪啊！

        赫斯提亚欲哭无泪，

        那我呢？我怎么办啊混蛋！

        她几乎想咬手指了，别人想笑就笑吧，她真的好无助啊可恶！

        太麻烦、太恐怖了！她真的真的做不到啊！

        赫斯提亚不想谈恋爱，她只想做一个姐姐，一个女神，不想做情人或妻子。

        她忍不住开始想象自己未来凄惨的前景：

        阿波罗和波塞冬在她的宫殿前打得天昏地暗，她窝在宫殿的角落瑟瑟发抖，这时德墨忒尔突然从她身后蹦出来，幽幽地说：

        “姐姐……”

        ！！！

        你不要过来啊！

        赫斯提亚无声尖叫，打了个激灵，但终于从恐慌中清醒过来，看向伏在她脚边的德墨忒尔。

        “呃，既然我已经身在奥林匹斯山，你以后也要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德墨忒尔。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弟弟，还是父神的长子，神王的哥哥，应该学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她那本就不怎么聪明的小脑瓜此时更是一团乱麻，只能暂且凭本能做些干巴巴的说教。

        德墨忒尔抓着她的裙角，脸颊轻柔地蹭了蹭赫斯提亚的小腿，一片温顺之意。

        赫斯提亚倒已经习惯了，她发现只要自己和德墨忒尔在一起，羞耻感就会变得麻木。

        虽说她预感到自己安稳幸福的生活已如脱缰野马一骑绝尘，但还是想挣扎一下，于是约法三章：

        “我可以留在这里，但是……这样吧！”

        赫斯提亚想说，你每交一个朋友，才能见我一次。

        朋友一多，就不可能满心满眼都是又老又古板还无趣的姐姐了嘛。

        但她从自己的社恐角度一想，觉得这个要求实在是太恐怖太残忍了，简直惨无人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算了。

        她说：

        “……一年之中，你只有一半的时间能与我在一起。”

        德墨忒尔露出小鹿一般可怜巴巴的眼神，哀伤地注视着她，搞得赫斯提亚很有罪恶感，好像她无情无义无理取闹。

        但她不希望德墨忒尔被自己困住。

        因为她一直觉得，德墨忒尔是父神的长子，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姐姐，他本应该拥有和宙斯相等的权力。

        德墨忒尔咬着嘴唇，神色黯然。

        赫斯提亚心想的，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因为他才是最了解赫斯提亚的人。

        他是母亲瑞亚的第二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被父神克洛诺斯吞进了肚子。

        在那里等着的，是姐姐，赫斯提亚。

        女孩看见他，高兴极了，想必她独自一人度过了相当长一段寂寞而黑暗的时光。

        你好呀……我是你的姐姐……我们是家人……

        在赫拉到来之前，只有他们两个的父神腹中，她和他就是彼此的全世界。

        那是德墨忒尔做梦都想回去的一段美好时光。

        也许很多神明甚至人类，都嘲笑过自己的卑躬屈膝，自己的追逐和渴望，以及身为长子却没有权力。

        他不在乎。

        德墨忒尔的世界里，依然只有赫斯提亚。

        满脸喜悦的赫斯提亚，笑着说“叫姐姐”的赫斯提亚，温和地指引着前路的赫斯提亚，红着脸骂笨蛋又立即说对不起的赫斯提亚，坚定地告诉他们“我们一定可以再次降生于世”，却会偷偷哭泣的赫斯提亚……

        赫斯提亚，赫斯提亚！

        他的光，他所有一切的欲求，他的主人，他心头的火。

        被她全心全意地注视过，怎么能不被俘虏呢？

        让他们去做神王、去做天后吧，留下他和赫斯提亚。

        他欣喜于赫斯提亚对自己独有的愧疚，他知道这样卑鄙，可他一想到赫斯提亚失望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斥责，就会愈发欣喜若狂。

        和其他人不同，他就只有这一个愿望而已。

        囚禁我、使用我。

        满足我，把我推进泥潭里吧。

        ——赐福与我。

        然后救救我，救救我啊，姐姐！

        德墨忒尔喘息着，他的心拼尽全力地蜷缩起来，仿佛那里包裹着名为赫斯提亚的，甜美的毒药。

        而他的神明一手撑着膝盖，俯下身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

        那秀美的雪白发丝飘落在他的耳边，他抬起头，看见赫斯提亚自认为鼓励的一个微笑。

        “德墨忒尔，你很聪明的，所以来想想，你想要什么，这样你离开了我，也能为此努力啊。”

        他颤抖着，冰凉的指尖顺着眼泪划过脸颊，游荡到耳旁，仿佛凝聚着他多年以来的欲望和恶念，所有无处释放的力量，最后却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发尖。

        他不再叫她姐姐了，他叫她的名字，赫斯提亚。

        他脱口而出：

        “我还想要更爱你。”

        自那以后。

        三十三天的狂宴结束，奥林匹斯山又重新拥有了灶火的女神，赫斯提亚。

        德墨忒尔遵守承诺，他思考着什么，暂且没有阳奉阴违。

        但他能见到赫斯提亚的那一半时间，万物就复苏，一切种物都能生长，人类就有温暖。

        而他见不到赫斯提亚时，就凋零，寒冷。

        于是后来世人所称的“四季”，就如此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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