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火种（三）

如今的神王，是她的幺弟。

        却也是救了她和弟弟妹妹的……英雄。

        那双亮紫色的眼眸中，除了有浮于表面的少年意气，还有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后来看着她时更有增添的时候，她也意识不到。

        只是，渐渐地被收紧在掌心。

        不需要脚踝上的镣铐，也不需要精致的囚笼。少年神王有这个自信，不依赖任何外力便将她珍惜地收藏。

        ……但他做不到。

        明明，明明她在这里——

        不。赫斯提亚，你叫什么名字？你来自何方？你要脱离我去到哪？

        他绝不允许。他是众神之王，如此珍视的情感，竟然不是他亲手得到，而是赫斯提亚给他的。

        因此，她也能轻易离开。

        他的骄傲近乎粉碎。从中滋生的，是更加病态的掌控欲。

        ……和不应忘记的东西一起被赫斯提亚忘掉的，是一个疑问。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神王也开始叫她“姐姐”了？

        -

        力不从心的感觉，仿佛无处不在。

        她拥有的只是神明的规格。那些祂们能轻易动用伟力改变的事物，她只能用经验，用微不足道的智慧。

        她不能使这些血液从同一河流起源的生灵欣欣向荣，甚至不能使他们温饱。她能做到的，只有勉强引导着他们挣扎前行。

        起初，哪怕她不如普罗米修斯，也不会被怪罪。白发的女神没有深邃的智慧，却能够先行。

        ……但是，随着潘多拉打开魔盒，出现在人世间的不仅是瘟疫。

        还有人性中新生的罪。

        将神明的欲望和傲慢，嫉妒同贪婪，植入了没有与之匹配的力量的，人类的身躯。

        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持本心。

        而在赫斯提亚笨拙的看护下，人类多数孱弱。在表面有瘟疫流行的情况下，内侧【恶】的流行也根本无法抑制。

        赫斯提亚甚至意识不到。总是会将错误归结于自己的长姐，在人们用不满的眼神看向她后，有的也只是“终于来了”的心情。

        【为什么是您呢。】

        【您还不如不要多管闲事——】

        尚未失去纯真的女孩，抓住神色狰狞的大人的衣角，难过地望向赫斯提亚。

        【女神大人。】

        【你真的是神吗？】

        她心脏里跳动的是神性，血液里流淌的是金色的酒。

        赫斯提亚微微摇头，又点头。

        难以言明的钝痛锤进她的身躯，向来仪态优雅的女神，第一次佝偻了脊背。一切苦楚和不堪被吞入腹中，那饱腹感如此沉重。

        【……我会为你们把普罗米修斯找回来。】

        【我离开的时候，你们记得……算了。】

        赫斯提亚难为情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人间。

        她踏上了寻找普罗米修斯的旅途。

        盗火者的下场众神皆知，却没有一个她的同僚能在神王的目光下告知于她。

        有谁在等她失望，就像对他失望一样。

        可是——昔日同行的贤者，他虽然总是温和而平静，但赫斯提亚一直记得，那无比坚定的意志。

        如果说创造、庇护人类的行为能算做某种大爱，必然是他的智慧，同女神心底的慈悲共同组成。

        没有了智慧，单凭一腔热血，又能做到什么呢？

        她没有从众神处得到任何线索。就连德墨忒尔——他反而是最不可能帮助她的那个。

        赫斯提亚离开奥林匹斯山，她无法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第一次那么完全地放下身段，耐心询问着。小到一片枯叶的精灵，大到拜访土地的【母神】盖亚。

        她被盖亚囚禁了一段时间，最终也没能得到有效的预言。

        白发的女神得到了长生，却没有匹配长生的意志。她早就疲惫不堪，但这次的旅途，却走了很远，她才心灰意冷。

        她已经走了很久。

        久到人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

        白银被怒火融化，文明屈膝弯折，病骨沉疴。

        秉持着【独立】的希望，诞生自泥土的人们，歌颂着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挥舞着武器。

        瘟疫不再流行，但魔盒释放出的恶意，早已将发源的河流染黑。

        她点起的火能够照亮长夜，却不能驱散人心中的黑暗。

        众神的旨意，往往是在宴会中随意提出决定的。

        【把这一代人类毁灭吧。】

        这次也一样。就连这种判决，也只是在觥筹交错中，轻飘飘地说出。

        少年神王白皙的脸颊染上些许醉意，润湿的薄唇带着点笑意的弧度。

        【……是吗。要怎么做？】

        众神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直接将他们的灵魂收走】

        【挨个将他们处刑】

        【让普罗米修斯来想想怎么样！】

        最后，宙斯漫不经心地举杯:

        【我决定降临一场洪水，它将洗刷大地上的一切罪恶。】

        【……】

        【那些，来自于你们的罪恶？】

        将第一句话问出口的人，原来是赫斯提亚。

        她坐在宴席的角落，白发因风尘仆仆而不再显眼。

        宴会陷入死寂，宙斯露出真切的笑意，亮紫色的眼眸闪烁着晦暗的雷霆，他亲昵地问候:

        【赫斯提亚，你回来啦？欢迎。】

        女神一声长叹，她凝望着这个来不及教导的弟弟，不舍地摇摇头。

        像是……对感情的一种告别。

        宙斯抬手，权杖敲落在地。

        那个一直没有问的问题，终于被他问出了口。

        【赫斯提亚。】

        你从哪里来——

        【——你要去哪里？】

        赫斯提亚的爱是不公正的爱。无论她给予，还是收回。

        她为了调和自己的家庭，苦心经营了难以想象的岁月，可他们一直这么以为。

        但她对人类的喜爱是不同的。

        那种平等，又真实的爱。

        和泥土塑造，有着自由意志的人类一样，第一次出现在这世界的概念。

        【神性】。

        无形的羽翼在她身后张开，辉煌的穹顶倒挂着日月群星。

        她付出过的爱，终究得到了无比沉重的回应。

        祂被小心翼翼而不容抗拒地收拢，羽翼凋零。

        曾经同女神有过【囚禁】之缘的地母神盖亚，因为某种自私的意志，自一个宽广的存在中脱离，从深渊中摘下了混乱而美妙的果实。

        祂自发地来到奥林匹斯山，含着果肉，亲吻了女神的额头。

        将人类的文明毁灭殆尽的大洪水，也冲刷掉了赫斯提亚的记忆。

        憧憬的、失望的目光。同行贤者的名字和身影。乃至……故乡。

        醒来时，照常依偎在她脚边的弟弟，熟悉而温暖的居所，众神对她的反应一如往常。

        记忆中的留白，淡化得如此自然。

        有时少年神王会出现，笑着招手:

        【我来玩啦。】

        【姐姐。】

        她会感到些许违和，但她自己就是奥林匹斯山上最大的违和感。

        【之前创造了一次人类，用洪水冲掉了】

        这样的故事，从赫尔墨斯的口中，若无其事地告诉了她。

        她也保留着关于那批白银时代的人类的记忆。似乎都是些平淡的，关于工作上的琐事。有点吵闹……然后……

        一切似乎都在迎来新的开始，哪怕那些哀鸣和创口，只是被粗暴地掩埋。

        对不明所以的赫斯提亚来说，那终究是过去的事了。

        洪水降临在世间时，她在安眠。

        而人类扔下了武器，或奔跑，或咒骂，或幡然醒悟，沉浸于最后的拥抱。

        在盖亚的默许下，除了奥林匹斯山高高在上，洪水降临时，整片大地都被浸泡。

        也包括高加索山。

        饱含罪恶的滔天大水，漫上山崖。从胸口，爬到头脸。

        口鼻被淹没，曾经的泰坦神——普罗米修斯始终沉默着。

        直到窒息感从他胸口退去，雄鹰再次扑下，叼走一副湿淋淋的肝脏。

        不过。

        拥有预言之能，却无法动摇克罗托织出的丝绳，只能提前感受悲哀。

        时至今日，普罗米修斯也在不甘。

        表面的沉静下，是如火一般的决心。

        在人类之中，有一位最善良，最坚定的青年。魔盒散逸的恶毒没能将他污染，哪怕战火也没能使他动摇。

        其名为丢卡利翁。

        他在普罗米修斯的嘱咐下，建造了一艘大船。船上装着一切只在陆上生活的动植物，和他自己的家人，在洪水到来时启航。

        漫长的灾难后，他们下了船，可眼前只有荒芜的大地，孤独和茫然席卷了这青年的内心，他的美德第一次受到冲击，竟然是因为悲伤。

        望着一片凄惨与死寂，一家人流着眼泪。

        但在奥林匹斯山上，又有一位独特的神明。

        她是宙斯的前妻，因为理念不合而和平离婚。

        ——正义女神忒弥斯，痛恨着自己过去在这件事上的无力，在人类信仰中无比低调的她，传达了隐秘的神谕。

        丢卡利翁欣喜若狂，遵照神谕，从大地上拾起了【母亲的遗骸】——他们捡起石块，一边向前走，一边将石块扔到身后。

        神谕往往伴随着奇迹。

        在他们身后，石块变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类。

        丢卡利翁丢出的石块，都变成男人。而他妻子皮拉丢出的石块，则都变成女人。

        这一批人类，忘记了普罗米修斯，忘记了白发的女神，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是来自泥土。

        并且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对众神的信仰。

        奥林匹斯山对新生者很满意，没有干涉，而是默许他们从头开始前行。

        文明再次开始转动。这一次，名为【青铜时代】。

        而不久之后，赫斯提亚被波塞冬和阿波罗求婚，成为了“灶火的女神”。

        回到了这个……她或许怀念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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