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丁迦柔这番话说得难听，却句句都说到了心坎上。

        二伯母来电视台问她要钱的前几个月，她特地来耀京找棠笑吃饭，话里话外是二伯手术还需要几十万，问棠笑想想办法。

        棠笑每个月的工资除去五险一金外，到手仅有4800元，问她要几十万，棠笑捏着咖啡勺，咖啡店的冷风似乎全钻进她骨子里，冻得齿根发颤。

        “伯母，我真的没有钱。”

        二伯母的声音蓦然尖锐，“你没钱？你怎么可能没钱！棠笑，你父母过世以后，是不是二伯一家养着你？如果不是那天下雨去接你，二伯会出事吗？”

        她看着棠笑，好像比上次见面又瘦了很多，她忍了忍，还是选择用更加激烈的语气说道，“笑笑，伯母现在要照顾二伯，一玮正在念高中，正是需要补习功课的时候，但是这些都是钱啊。你先别那么抗拒，听伯母说好不好？”

        棠笑盯着意大利特浓咖啡，上面用奶泡拉出一只笑眯眯的小猫。她抿着唇角，用樱花银勺搅开小猫的笑容。

        “笑笑，你长得标志，从小到大二伯母多以你为傲啊，从前你靠爸妈，你是公主，但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好在你还有这张脸，靠着这张脸，你想嫁什么家庭不行？这样，伯母这里有一个朋友的儿子，家里做生意的，见了你照片，喜欢得紧呢！”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机拿出来，似乎在要在相册中找到之前保存对方的一张照片。

        棠笑看见二伯母的手机，愣了愣。

        已经是淘汰很多年的老式智能手机，从微信切换到相册居然要卡上几秒钟。

        她不动声色捏紧了勺子，喉间漫开一股苦涩。

        从前，二伯母最是花枝招展的一个人，往年棠笑生日，二伯母亲自挑选的礼物，不说有多用心，标签上总有一串明晃晃的零。

        她家只有一个男孩，原本还想要个女孩，但是二伯母身体不好，二伯就没舍得要，她疼棠笑甚至多过方一纬，在父母出事的头几年内，二伯母倾尽全力给她最好的生活，陪她弹钢琴，陪她画画，送她去最好的艺术学院念书，总说，“别人有的，我们笑笑也要有”。

        棠笑成绩很好，考了雅思后，二伯和二伯母商量送她出国，当时二伯母拿着许多欧洲大学的招生简介，兴冲冲地摊在棠笑面前，“我觉得巴黎好，意大利也不错——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们笑笑想去哪里。”

        二伯母把手机伸到棠笑眼前，一滴眼泪坠空，晕在照片那人的眼角。

        棠笑惊觉自己失态，慌忙用手抹去眼泪，手足无措的从包里翻出一张卡，飞快地塞进二伯母手中，“伯母，密码没有改过，这里面是我去年的年终奖，和我最近几个月存下来的工资，虽然不够多，但是你先拿给二伯吧，后续我会想办法的。”

        她说完，也不等对方反应，生怕多待一秒，自己再也绷不出情绪，夺门而出。

        一张薄薄的银行卡，捏在她手心里，烫得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二伯母动作僵硬迟钝到前台结账，服务员一脸笑意的告知已经有人提前买单了。

        那盆兜头的冷水终于后知后觉的落下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哑口无言，为了一支进口药剂的钱，她居然舍得将棠笑逼到这个份上。

        她想要在这间装修精美的咖啡店里崩溃痛哭，却想起医院里厚厚一叠账单，儿子的学费——

        薄薄的一张银行卡，几乎要在她手中拗断。

        后来这笔钱被二伯打回她卡里，方一纬还特地给她打了电话，话里话外都是让她别瞎操心。

        十几岁的男孩子总是别扭，说话的语气虽然冲，本意却是好的。

        最后棠笑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又将这笔钱转了回去。

        只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丁迦柔还在劝她，“棠笑，你还在听我说吗？”

        她骤然醒神，用手背撑了下额头，“在听这样吧，我一会看看合同，晚点再给你回复。”

        丁迦柔意味深长说道，“你可以在尾猫上试播一下，我让经理联系你。

        “谢谢你，迦柔，等你有空了，我亲自招待你吃饭。”

        丁迦柔的笑声传来，棠笑似乎可以想象出那双很浅的双眼皮，笑起来微扬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棠笑把剩下的纯净水饮完，旋开鸭嘴水龙头清洗杯子。

        洗漱过后，她掀开床头灯，借着二级护眼光，仔细阅读了一遍签约合同。

        诚如丁迦柔所说，给出的待遇非常好，而且丁迦柔应该在其中周旋过，比初版合同的待遇还要高上百分之30个点。

        棠笑关闭电脑，摸出枕头旁一本艾略特的原版诗集，封面已经磨得很旧，纵横交错的凸起磨损就好像幼时父亲将她抱起时，结实有力小臂的青筋。

        这是她父亲给她留下的遗物之一，更是她15岁的生日礼物。

        棠笑翻开扉页，水笔字迹已经陈墨黯淡，却尤可见当年执笔写下这行字的遒劲风骨。

        “给笑笑的15岁。”

        那个时候的棠笑年纪太小，还不能很好的理解为什么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直到命运让棠笑亲身体会这句话。

        她在春潮一样黏腻的四月里失去父母，失去她原有的生活。

        棠笑的手指颤得厉害。

        她从夹页中捻出已经发黄的叶签，想起扉页之后还有一句话。

        “给笑笑的15岁。”

        “希望她永远开心，希望她不用吃很多苦才会长大。希望她能够保护自己，也希望有人能够保护她。”

        “希望她永远真诚善良，生活如今明亮。”

        翌日。

        手机提示预计2小时内将有暴雨，棠笑出门时换了米色的风衣，肘弯勾着长柄雨伞。

        购票软件提示她离动车出行还有一小时40分，从东四环搭乘地铁到莲台路，再转乘6号线，一路坐到耀京南站，时间刚刚好。

        刷身份证过了检票口，棠笑找到自己靠窗的位置，从包中拿出kindle阅读。

        《夜航西飞》刚开了开头，她还不知道那位缺氧的求助者如何了。

        等动车到站，棠笑读了大约三分之一，她收好自己的背包，随着人潮走出车站。

        有些视线落在她身上，充满试探或者好奇，她的脚步不快，踩着横向的纹理线慢慢往前走，一直到被寒凉的雨水扑了满面。

        来青森之前，棠笑提前在花店预定了两束花，一束是海棠，一束是向日葵。

        收到花后，棠笑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上地址，“青森墓园，谢谢。”

        她其实每年都有来青森，但是每一次来，她都知道，她不是归家，她只是短暂的路过片刻，替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放一捧花，上一炷香。

        顺便替他们看看他们最热爱的人间。

        出租车司机是个热情健谈的性子，见她满面心事，原本想搭个话，又想到她要去的地方是青森墓园，只好悻悻的住了嘴。

        但是憋了半天，几乎急得要抓耳挠腮，却从后视镜见她捋了捋有些湿的马尾，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开头的话题，从副驾抓了纸盒递过去，“小姑娘，刚刚那雨真大，淋湿了吧？快擦擦。”

        棠笑手指缠着一缕湿发，正要绕开成绺的部分，低着的视线看见一节宽厚的手掌，她顿了顿，终于抬起头。

        刚好是个红灯，司机乐呵呵道，“虽然春末，但是眼下正倒春寒，比十二月还冷哟。”说着还掰了下后视镜，“我那闺女，大概跟你差不多，成天穿个小短裙，气得我。”

        棠笑抽了张纸巾，细细说了句，“谢谢。”

        司机见她是个安静性子，压下了话头，在最后30秒内，越看她越觉得眼熟。

        最后还是没忍住，“哎，姑娘，你以前是不是在青森念过书啊？”

        莫名其妙的一个问句，直白的甚至有些令人不适。

        棠笑将纸巾捏在手心，好几秒才答，“是。”

        “难怪见你有些眼熟。”司机摸摸下巴，沉思道，“在哪见过呢好像是好多年前，嘶——太久了，应该是6年前，我送我闺女去青森一中，然后不是有优秀考生嘛，姑娘你当年是不是全市总分第一上的青森一中？”

        ——6年前。

        棠笑确实是总分第一名被青森录取，方诚明送她去报道时，在车上温声对她说，“笑笑，记得戒骄戒躁，虽然你现在是第一名，但不代表以后是第一名。”

        她咬着酸奶的吸管，看了一眼妈妈。

        棠真从副驾转过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爸爸说得对。笑笑，妈妈听说，你们青森一中也出过一个全市第一名，总分比你高了7分，那个孩子数学拿了满分，很不错的。”

        棠笑数学不算优秀，听到妈妈的话，她鼓着腮帮子，闷闷不乐，“如果最后一道大题算对，我也能有这7分。”

        方诚明听笑了，“你只能拿3小分，笑笑，你前面失分有点大，就算最后拿满分，也超不过人家。”

        棠笑听完也不生气，“哦”了一声，默了片刻，方诚明又说，“以后他就是你的学长，真真，那男孩叫周斯年对吧？”

        棠真翻看要给棠笑报名的证件，笑道，“是呢。名字寓意不错。”

        “什么寓意？”棠笑趴在车后垫，歪着头看棠真，“是不是于万斯年，受天之祜？”

        方诚明拐过十字路口，赞赏着笑了笑，“什么时候开始读《下武》了？”

        棠笑努努嘴，“很早就读了。”她转转水灵灵的大眼睛，笑弯了唇，“也就那样，不比我的，棠笑，天天开心的意思。”

        报道的时候棠笑只跟着父母和班主任打了个照面，班主任让她去熟悉下校园，言语中提醒她一定要到笃行楼看一看。

        她绕着楼梯往下走，在一楼的布告栏找到学校布局的缩略图。

        按着指使，她很快找到一群林立的教学楼。

        阳光漏过叶与叶之间的罅隙透下，洋洋洒洒的一片，将她的长发镀开浅色的晶亮光芒。

        棠笑用手背遮着阳光，眯着眼去看一大块反光的透明墙。

        走得近了，才发现是光荣榜。

        一共三列个人照，棠笑从左到右看过去，位列第一的男生格外扎眼。

        五官生得极好，眉眼却冷，似乎没睡醒就被拉来拍照。

        满脸写着不耐烦。

        她视线下移，照片下有一行字。

        【高三一班周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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