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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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后半夜又下起雨,雨势摧枯拉朽,好像要将一切过往推翻,又被沉重泥泞的回忆压得掀不起风浪。
棠笑辗转半夜,半睡半醒中梦到了过去。
一个平常的梦,一家三口,正在读高一的女儿出门上学,在玄关处换鞋时,甜甜笑着给爸爸妈妈说再见。
爸爸正在打领带,闻言看了过来。
屋子里弥漫着白色雾气,男人笑了笑,双眼却留下狰狞鲜红的血泪。
她全身僵硬,去看妈妈。
她与她是一脉相承的样貌,翦水明眸,粉鼻檀唇,身量纤细,笑起来明媚娇艳。
但是妈妈在哭。
她的脖颈折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缀有流苏的耳饰一搭一搭地擦过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妈妈动了动唇,声音诡异,“为什么叫我们回来?”
她“喝喝”的喘着气,如坏掉的风箱,声音沙哑难听,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叫我们回来?”
女儿扶着鞋柜,手背撑得发白。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扫着枝桠,什么东西砸下来,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梦境倏然转换,一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目之所及全是白色。
小正挂着点滴,戴着氧气面罩,穿着白色病服的胸口微微起伏。
“姐姐。”
他发出痛苦的嘶鸣,“我好痛,我好痛啊!”
她像是定住,身后有双看不见的手撑起她的双眼,要她好好的、认真的记下这一幕。
小正从病床上爬起,拗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向她爬来。
“为什么不救我?姐姐,为什么不救我?!”
从噩梦中醒过来,后背淌了一层细密黏腻的冷汗。
棠笑揿开床头灯,呆坐着缓了许久。
渐渐醒过神来,她赤脚到浴室接了捧冷水,冷浸浸的拍在脸上,终于清醒了一些。
现在是凌晨5点45分,天阴沉的可怕。
棠笑屈腿坐到铺了柔软鹅毛毯的飘窗,视线远眺,一点微弱星火漂浮天际,即将被黑夜吞没。
从一场梦境中醒来,面对的却是比梦境更加寒冷的现实。
在她的梦里,起码父母还在,小正还在。
她知道自己有些鸵鸟心态,但是天还没亮,她想借着最后的夜色放纵自己逃避一会。
第一轮日晕化开奶白,如煮沸的鱼汤,滚着白花花的沫子。
棠笑收拾好自己的简装行礼,退房时被告知无需手续,音美人甜的小姐姐问她要不要去旋转餐厅就餐,棠笑摇头拒绝,走出明园,凉风习习扑面,风里是秋天的余味。
她先去青森琼南派出所开了一张临时身份证,走出来时,阳光刚从银杏的罅隙间冒出头,微渺日光圈在她手背,衬得肤色雪白,没什么人气。
周斯年没和她约时间,但是早8:40分,刚好是青森一中第一堂课的上课时间。
她沿着青砖石梯慢慢走,微风过林梢,白色小花摇曳而落,她握在掌心,好像融了一团轻盈的雪。
昨晚的烫伤痕迹只剩烈火焚烧后的余烬,如果反手合上掌心,就没人能知道她发生过什么。
就像她今天和周斯年道别以后,也没人能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
米粉店是青森的老字号,曾经上过“青森美食”公众号的首页,慕名而来的人不少。、
棠笑站在店门前,抬手虚挡了下阳光。
门店不大,里面摆了6张木桌,椅子上下左右对称。
店里只剩一张空桌,有不少人排队等在收银前,每送出一份打包盒,客人举起手机摇了摇,表示自己已经付了款。
棠笑没看见周斯年。
踌躇半分钟,她觉得两人大概是错开了时间,心中推出种种理由说服自己,最终动了脚步。
才转身,年轻男人在她身后几步之遥,他架了一副银边镜框,衬衫一如既往叠到手肘。
柔软黑发垂在眉心上方,不同于出席酒会需要的正装,他今日一身休闲,整个人沐着阳光,滤掉了夜晚滋生风雪尽灭的清寂,抬眼时似乎轻蹙了下眉,很快舒开。
“棠笑。”
他边走边看表,将走向分明的指针停在她鼻尖,轻笑了声,“还算守时。”
棠笑没说话,他率先一步走到店内,语调懒洋洋地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
“孙阿姨,两碗汤粉。”
上一批打包的上班族刚走,老板娘正擦着围巾,听见点单先是“哎”了一声,回过神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从厨房隔间抬起头,周斯年朝她笑了笑,他身后那姑娘却有些眼熟。
孙姨常年忙碌,眼神不太好,她手中慢了动作,盯着棠笑看了好半天。
店里溢着鲜香的烟火味,有人吃完,筷子敲着瓷碗放下,起身带起了一阵拖沓的钝响。
棠笑抿了抿唇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孙姨的“哎”陡然走音,她探身向前,隔着小窗口惊喜道,“你是笑笑啊!”
“瞧我这脑子,一下子没认出你,对不起啊。”
孙姨让后厨的员工帮忙看火,她擦了擦汗,从厨房绕出来,打量着两个人,眉目堆着慈祥和蔼的笑,“很多年不见了吧?你们两个孩子还在一起啊。”
前句是询问,后句是感慨。
这句话的原本意思可能是,“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朋友”,但是从孙姨过于殷切的目光和热情中,棠笑硬着头皮没有反驳。
周斯年从消毒柜中抽出两双瓷筷,点了点头,笑道,“是啊。”
棠笑错愕的看向他。
他从容不迫的说完后半句,“我们还在一起。”
“噢哟好好好”孙阿姨愣了愣,眉开眼笑,“你们这批小孩好着咧,不错不错”
她匆匆走进后厨,端了两碗显然加了满满佐料的汤粉过来,“小周和笑笑都不吃辣啊,阿姨都记着呢。”
棠笑窘迫的捏着筷子,梳上去的马尾露着雪白耳朵尖,薄薄耳廓泛着一点红。
她站在旁边,看着两人,又感慨,“阿姨年纪大了,就喜欢看你们这些小孩在一起,哎,总让我想起我老大。”
自觉说多,孙阿姨睁大眼睛,眨了眨,笑着去迎新进门的客人。
棠笑咬了咬下唇,有些无措,“孙阿姨儿子”
周斯年要了一个小碗,汤粉盛着瓷勺装进去,帮她放凉。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随心所欲,眼也不抬,“是意外,夏天的时候和同学结伴去河边游泳,同学溺水,他救了人,自己却没上来。”
棠笑听得心中发凉,就连周斯年什么时候把筷子塞进她手心她都不知道。
她想起昨晚的梦。
想起那个女人状若疯癫,指尖点着她的额头,一步一步将她往后逼。
窒息的冷感如潮水一样将她包裹其中,她的手指摁在碗沿,生生揩到发白。
“我”
唇瓣血色褪尽,棠笑眼神失焦,喃喃自语,“我以前、我以前和他”
周斯年猛然想起棠笑离开后,那些人对她的辱骂。
丧门星。
靠近她就会变得不幸。
“棠笑。”
周斯年正色,手掌覆在她不停颤抖的手背,再次肯定地说,“是意外。”
失去父母的这几年里,棠笑听过太多的“是意外”。
他们用这三个字归纳总结两条鲜活生命的逝去,却又无法让她信服和接受。
棠笑开始出现抑郁症状时,她将这一切怪到自己身上。
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如果那天不是她想要让父母来接她,他们也不会在返程的路上遭遇车祸。
她想起孙阿姨的儿子,比他们都小了好几岁,以前在一中念书时,一行人常来这里吃早餐。
陆一宁和蒋嘉则都是不折不扣的重口,辣椒要加满满一勺。
每每把棠笑熏得眼眶通红,来帮忙的孙阿姨儿子就会给她递上一包纸巾。
“姐姐,给你,不要钱。”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她放下筷子,发现周斯年也没动几口。
他一直在看她。
蹙着眉心,满脸不悦。
“棠笑。”
周斯年喊她,声音在碎冰里撞了一遭,呼吸都是冷的。
“嗯?”她脸色还是白,衬得有些水意的双眸更亮。
“你从一中转学后,我偶尔和蒋嘉则来这里。”
那双眼缓缓垂下,鸦羽黑睫遮了眼底脆弱。
“他听说你转学后,遗憾了好久。”他声音有些沙哑,“每次见了我和蒋嘉则,就问你会不会回来。棠笑,他一直记着你,但是这份惦记,不是让你曲解为愧疚和自责。”
话音如一记重锤落下,将她一直以来屏蔽外界的坚硬外壳敲出一道细微的裂痕。
她怔怔的,感觉自己头顶被人揉了一把。
周斯年起身结账,逆光中,他无奈的笑了下,“棠笑。”
“嗯?”她茫然抬头,周斯年站在门口,扬了下手,“走吧,去一中走走。”
棠笑立刻醒神,后退一步,摇头,“我要赶车。”
回耀京的动车票是中午一点半,就算他们去一中逛一圈顺便吃个饭,剩下的时间绰绰有余。
周斯年一眼就看穿她撇脚的谎言,这人说着违心话时耳朵红的滴血,手指更是会不安分的揪着什么东西。
“到时候我送你。”
周斯年倚着墙,挺阔黑裤显得他的腿更长,阴影斜着支过来,丝丝缕缕缠上她,棠笑觉得浑身不自在,往后退一步,偏偏陷进去。
她假装用手扇了扇风,没什么底气的重复道,“我真的赶车。”
“嗯。”周斯年从善如流,“就当是昨晚酒店钱和宵夜钱,怎么样?”
明园一晚要5位数。
想到这里,棠笑收回手,背手挡着鼻尖,避了避他身上冷淡的檀香,许久之后,她才不情不愿的点头。
周斯年太了解棠笑了。
她不怎么会拒绝人,为难的从来是自己。
刚好,他也不预备做任何字面意义上的好人。
如果说她对青森的一切过敏,那他就要帮她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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