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竹林后山。

        着青袍芒鞋，戴篾竹斗笠的僧人，打横抱起被弃之于地的唐离，上下检视一番。伤极重，却恰好是算准的程度，够她在鬼门关徘徊一圈。

        揣测透了世间人性，预知世事又有何难。那两父子一个自私专断，一个自负软弱，利欲，误恨，纠葛，断不净的血缘依存，都是判断的范畴。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人一寸的心中亦能装下千万种幽微难明的善恶黑白，这不仅都是赌博的筹码，亦是操纵人心的筹码。

        至少到目前为止，自己从没失算过。

        唯有如来，知此众生种相体性，念何事，思何事，修何事，云何念，云何思，云何修，以何法念，以何法思，以何法修。

        我佛世尊，当您俯瞰众生，亦不过如此吧？

        至山背处一篱笆栅栏的小青瓦屋。屋内陈设极简，除了一张床，一张凳子，一方熬药的小炉，便再没别的陈设。凡有空处皆搁垒了种种草药物材。满屋药香。

        僧人将唐离放于木床之上，再次检视伤口。把腕切象，应是吃下药丸，护住了心脉，执剪子，剥脱去层层外衣，才见她颈上挂了串檀木佛珠。

        甚好一副皮囊，可惜已经千疮百孔。

        打水拧布，轻轻缓缓擦拭掉每处污泥痂垢，细至指甲缝隙。燃烛烧针，沸水煮线，将长且深的刀口密密缝起。捡药舂磨，敷于周身，再以麻纱白布缠裹。碾开药丸，兑蜂浆，一滴一滴送进嘴里。

        日日换药，七日许能清醒。

        其余时间，僧人仅于床边捻珠打坐。

        唐离似是陷入了一个无法醒来梦魇。

        梦里有师父。总是笑眯眯的师父与自己一起爬树取果，刨地掘笋，溪边踩水，枯木生火，夜晚望星，极逍遥，亦极空幻。

        一静下来，师父便打坐念佛，师父打坐时作何想，自己不知。见长空澹澹，只感到无限落寞与寂寥。若凡尘俗子尚能在空山中涤静，那本就无染的孩童，能涤至哪种境地？忽而一把长刀劈下，鲜血似巨浪盖脸而来，想躲，却无处可躲。

        巨浪之下是化作剑客模样的师父，神情肃漠，背负一把长剑，道：“唐离，你走吧。修剑你太软弱，修禅你太愚钝。”

        转即看到自己。又站在了四岁时被扔下的路边。饥饿，迷茫，低头四处找寻一块馊掉的馒头。时常飘来师父的声音：走吧。去结你自己的缘。

        突然又有马蹄声哒哒，祁珩横在路前，一袭白衣，银鞍白马，像刚破土的蜉蝣，翅羽雪白，朝自己伸出拳头，道：“互帮互助，如何？”犹犹豫豫伸出手去，画面消失了。

        漂亮的少年变作了地牢中的囚徒，和自己一样脏兮兮，惨兮兮，被绑在椅子上失声哭泣着：“走吧，唐离。”真是个怪人啊，跟卖艺人耍的变脸戏法一样，一会儿一个脸色。

        祁珩消失了，路也不见了。恍惚间置身一片浩渺的水域边，环首四顾，岸边是杳无人迹的荒垅，浓雾弥漫。远处传来幽幽的桨声，一艘乌篷船从雾里飘来。船头无人，只盘了一条玉斑青鳞的蛇。

        蛇身昂起，静默地与自己相望。

        船近了。再近了。圆圆的蛇眼竟垂下一滴泪来。

        唐离醒了。

        第一眼，见青瓦屋顶。

        第二眼，见自己周身敷着草药，裹满细纱布，呼吸都感到疼痛。

        第三眼，见床边盘坐一青月白袍僧人，捻着一串琥珀佛珠，正闭眼诵经。

        “师父……”唐离用力想去抓那一角僧袍。

        僧人睁眼，回头。

        唐离看清他的脸，和眼角一朵红莲胎记。

        对视良久。

        僧人方起身倒了碗水，用小勺一点一点喂给唐离。

        见唐离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云川浅笑，道：“唐离，生死一遭，你可悟了什么是‘我’？”

        唐离懵了许久，随即摇头，声音孱弱，道：“我的佛珠……”

        “云何我相？如来讲，四肢弦缓，针灸之，方知‘我’。你伤重至此，”僧人置若罔闻，一边自顾自说着，一边摁了摁唐离大臂上的伤口，“还不知‘我’？”

        剧烈的疼痛噼里啪啦直蹿上天灵盖，唐离一阵头晕目眩，伴随疼痛劈头盖脸来的是梦中那踽踽独行至杳茫荒域的无涯孤独。

        人活一世，出身无法选，命运无法选，而完完全全独属“我”的东西，只有自己身体的病痛与死亡。

        忍耐着痛潮，唐离用力点了点头，又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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