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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彀中


静济寺。

        时辰还早,淡青色的天畔间一轮红日将升未升,山间弥漫着迷迷蒙蒙的晨雾。

        寺中僧侣却已完成了晨起打坐,笃笃的木鱼声回荡在清冷的山涧间。

        工匠搭在架子梯上,用金漆给观世音像描镀了一层金身。

        老住持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观音像最后一笔金镀完,双手合十,转头道,“阿弥陀佛。多谢公子为小寺修缮佛像,功德无量。”

        谢灵玄亦双手合十,柔和的佛光一圈圈映在他白净紧致的下颌线上,尽显明净与虔诚。

        他颔首回礼,默念,“阿弥陀佛。”

        小和尚们大多没见过谢灵玄的风采,躲在朱漆柱后,偷偷朝他眺来。

        静济寺虽身处深山,也并非完全不知外面的风云。近年连遭凶年,洪水瘟疫,惹得长安城外难民如潮,亏了这位谢相开设粥棚,施钱赈灾,才救了一大批百姓,免得黎元涂炭。

        这一位谢相爷,虽是红尘中人,在众僧眼中却和普度众生的神明差不多。

        小和尚们早闻谢灵玄的名讳,高山仰止,敬仰不已,今日好不容易恰逢谢灵玄来到寺中,这才破了清规,争相一睹其容。

        谢灵玄察觉他们,温和一笑,并不指责。

        小和尚们倏然惊喜,吓得一溜烟儿跑走。

        黛青和云渺撑伞在宝殿外,百无聊赖地等待。

        黛青感慨道,“咱们公子年年为佛像镀金身,添香油钱,大几千两的银子,皆掏的是公子自己的腰包。”

        云渺坐在青石上,满是抱怨地揉腿,“公子为何每次都走路上山?虽显虔诚,我这脚也磨出水泡了。”

        她想诽谢灵玄一句滥好人,却又碍于主仆身份,不敢出口。

        自公子失忆后,对她的恩宠消减了,苦活累活却增多了,连带莫名其妙的习惯也多了不少。

        黛青道,“你别抱怨了。公子一向是信佛的,怎能坐轿上山?”

        前夜温家夫人来,夜半敲门,那样无礼,公子还不是见了。若不是公子漏夜往北镇抚司走一趟,那惹事的温小姐早就被过堂上刑了。

        可见公子心慈,对人对佛,皆是如此。公子心中到底是有温小姐的,前些时日的冷淡,不过是失忆罢了。

        过会儿谢灵玄打道回府,仍是步行下山。

        云渺想赢回自己的恩宠,服侍左右,殷勤地给谢灵玄撑伞。

        天边泛起玫红的光辉,山间晓雾未散,日头虽出来了却并不热,云渺这举动实在多此一举。

        谢灵玄叫她把伞拿开,云渺不听,反而靠近了几分。

        “奴婢是公子的人,服侍公子是应当的。”

        她今日搔头坠髻,轻轻傅粉,娇盼婉转,浑身每一寸尽是明晃晃的勾引之意,不是去佛寺该有的打扮。

        谢灵玄睨向她,不置可否地嗤了声。

        方一下山,就遇上了温家的人。

        原是温老爷担心少帝的龙体,怕因前几日的事获罪,故诚心求恳谢灵玄到温府走一遭,指点一二迷津。

        温老爷不傻,如今温家虽逢大难,但若傍上了当朝帝师这棵大树,足可高枕无忧。再者说,谢灵玄还算他未来的女婿,岳丈找女婿帮忙,原是顺理应当。

        谢灵玄听罢,迟疑片刻,点了下头。

        温府的掌事自是大喜,千恩万谢,飞快地回府报信去了。

        ……

        温老爷求谢灵玄一叙,是因为五六日过去了,大理寺那边仍没查清真凶是谁。

        这件事一日查不清楚,温家就一日背负损害少帝之龙体的黑锅,温老爷怎能不急。

        张夕从诏狱被转到了大理寺狱,连同张家的几口子人都被抓了。

        张父本就患有癔症,遭遇这一番变故后,油尽灯枯,还没到大理寺狱就死在了途中。

        张夕身遭不白之冤,又经丧父之痛,人已形销骨立,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他托人给温初弦送来一封血-书,言说他对温初弦仍有爱意,但此番恐难以翻身,没准要被发配流放,希望她可以等他。

        温老爷怎么会容许。

        他在太后娘娘面前负荆请罪,言明温家绝无二心,才使得温家满门老小逃过一劫。

        温老爷怕温家满门都获罪,此刻看张夕犹如瘟疫,直接退回了张家的嫁妆,毁去了婚书。更训斥何氏糊涂,胡乱与张氏这等不清不白的人家攀亲。

        这样一来,温初弦先被谢府退婚,再又和张家退婚,二嫁不成,早已被长安城的人家们视为克夫命硬的扫把星,避之不及。

        任凭温府门第如何高,温初弦如何美貌,都再无冰人敢上门提亲。

        这一场变故委实给温府带来巨大震慑,几日来温初弦如坐蜈蚣之背,病恹恹的没精神,连话也不怎么说,整个人眼见着愈来愈消瘦。

        锦衣卫和大理寺的人不允她出门,她常自抑郁地坐在如意踏跺前,手里紧攥从前香染居被烧糊的碎片,和张夕送来的那封血-书,呆怔怔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身子骨本是弱的,幸而没进到那诏狱中受严刑拷打,否则心力交瘁,真就要芳魂陨命了。

        直到那日午间正要用膳,一阵极为凄厉的哀嚎声忽然透过耳膜。

        原是张夕的乳娘扮作仆妇模样混进温府,趁送饭的机会靠近温初弦,对她迎头便拜,哭嚎道,“温小姐!我家哥儿在牢房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求求温小姐救救我家哥儿吧!”

        张家其他亲眷病的病,死的死,这位乳娘看着四十来岁年纪,从小奶张夕长大,情同母子,这才冒死混进温府求温初弦救命。

        温初弦刚要扶起乳娘,家丁便来了,七手八脚地将乳娘叉走。

        乳娘的指甲犹死死地扣着门板,“小姐救救我家哥儿吧!他被那些锦衣卫折磨得发高烧,口中放心不下的也是你啊!”

        乳娘被拖走了。

        家丁向温初弦道歉,“惊扰小姐了,竟叫这疯婆子混了进来。”

        温初弦点头,空惘惘地站在原地。

        张夕是冤枉的没错,他只是一个老实的生意人,这些横祸本不该降临在他头上。

        她隐隐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她得想办法救救张夕。

        若他能平平安安地出来,香染居烧了就烧了,他们夫妇一体,从头再来,还可以东山再起。

        这一头,温老爷正敞开府邸正门,携何氏以及家中众仆役焦急地等待谢灵玄的到来。

        也叫嫡女温芷沅站在一旁,想谢灵玄念在未来妻子的面子上,或许会通融襄助温家。

        谢灵玄虽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却非是摆架子的人。既答应了温老爷的邀约,时辰一到,如期地出现在了温府门口。

        温老爷见他到来,大喜之下,亲自迎了上去。

        何氏紧随其后,悄悄推了女儿温芷沅一把,叫她上前去迎候未婚夫。

        温芷沅柔美婉转地凑在前面,谢灵玄却洋洋不睬,只与温老爷说话,浑似没看见她一般。

        叙过寒温之后,温老爷把谢灵玄单独请到茶寮。屏退了妇人,温老爷心怀惴惴地问起,少帝中毒昏厥一事到底怎么判了。

        谢灵玄答说,“世伯放心,此事大理寺只认为是张氏的疏漏,不会连累贵府和贵府小姐。”

        温老爷凝眉说,“有世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张夕要被流放还是怎样,自是罪有应得,我已退了小女和他的婚事,以后管不会再有一点勾结。……只是太后娘娘恐对温氏也生了疑忌,几日来免了我好几样公职。谢温两家本同气连枝,温氏蒙此不白之冤,还得托付世侄在太后娘娘面前代为说情。”

        谢灵玄平静地说,“世伯托付,晚辈自然应承。不必如此紧张。”

        温老爷听谢灵玄轻轻易易地答应下来,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抿抿唇,想唤谢灵玄一声贤婿,套套近乎,却又怕过于僭越惹人不快,踟躇着没开口。

        却听谢灵玄主动问起,“弦世妹这几日可还好吧?”

        温老爷一愣,还以为他问的是沅儿。

        随即道,“好,很好,北镇抚司的人没敢对她做什么。就是前几日临江街起火时她胡闹,不小心伤了腿,不过也是些不起眼的轻伤。”

        谢灵玄长嗯了声。

        温老爷见他神色尚佳,见缝插针地道,“沅儿这几日一直思念世侄,不如我叫夫人尽快和长公主商量好,及早将你们的婚事办了,世侄以为如何?”

        谢灵玄垂眸,噙出一个凉如水的笑来,缓缓说,“世侄不才,确实想讨您的一位掌上明珠。”

        温老爷一愣,听他这意思,看中的人竟不是沅儿。

        “不知世侄心悦的是……”

        谢灵玄凝神片刻,摇摇头,却未曾明说。

        清风隔窗洒入茶寮中,带来清凉。

        他想要的那个人,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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