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夜，是稀释萎靡的良剂。

        铜管乐器让轻歌剧的曲子带上了一种非常响亮的味道。

        安柏在角落里，能清晰瞥见军官制服上的银色饰绦和腰带上的金属片。

        她那种清冷端庄的特质难以融入金迷纸醉中。

        海因里希迎面走来，那是杜登的老顾客。之前他在朋友圈疯狂卖惨，安柏隐约觉得来者不善。

        逃是逃不掉了，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庭广众下，他总不至于行凶杀人。

        寒暄几句后，海因里希开始不着调了。

        他歪着头，将烟从唇间夹了下来，双眼微合盯着裸露的香肩，忽然轻笑出声。

        “该死。”

        安柏心底咒骂道。

        他西服上的贝壳在大肚腩前摇摇欲坠。良久仍色眯眯盯着她。

        安柏翻了记白眼。

        “尊敬的小姐，您怎能忍心抛弃杜登呢。”

        安柏耐着性子把他们的关系重申了一遍，并着重强调了“曾经”二字。

        显然，海因里希并不信。他认定安柏轻浮，今天纯粹是来钓凯子。

        他努努嘴，盘算了一番，说出几位带有高贵姓氏的名字，“这几位合您胃口吗”

        他太放肆了，气得安柏想浇他一头红酒。她咬紧牙，告诉自己要镇定，他的儿子是名中尉。

        她想着手持弹弓暴打对方猪脑袋的画面，这才稍微解恨点。

        眼下只能巧妙化解危机，以免闹出动静令塞弗特家蒙羞。她起身告辞，海因里希粗暴地拽住她的胳膊。

        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先发制人。他挡住了安柏的去路。

        她努力挣脱，奈何力量过于悬殊。海因里希虽笑着，却又增加了力度。

        现在她的胳膊一阵火辣辣的疼。

        紧急关头，身穿杏仁绿军服的人打断了别扭的谈话，他的介入得以终结搭讪。

        救场的是曼德尔上校——另一个新麻烦。

        事实上，他老早注意到角落里的身影，那件绿色长裙如同水面星磷，在笙歌浮沉中闪动着波光。妙不可言的线条，再挑剔的目光也挑不出毛病。

        起初，他出于隔岸观火的心态观摩这出闹剧。

        为表达感谢，她率先开口。曼德尔上校笑着示意自己刚才的方位。

        “您还好吗？”他发现安柏在揉胳膊，轻声问。

        她尴尬地点头。毕竟，这模样挺狼狈的。

        “刚才被吓得不轻吧。”

        “分明是被狗咬了。”她气鼓鼓地说。

        安柏再次注意到那双清瘦的手，澄静的眸子。

        那是从夜场中分离出的淡然，她敏锐窥探到一股被压制的生命力。

        忽然间那双筒靴闪耀出的镜子般的光芒，让她感到难以承受。这仿佛一支箭，迅速而准确地穿透她的心脏。

        她想起海报上“犹太贱民”的插图:犹太人卷曲的头发，弯鼻，油光光的眼睛，瘦弱的身体。

        曼德尔上校谈到自己如何参军，他的曾祖父，祖父，全列身军籍;死去的莫不在职务上死去，不死的必然也在职务上终其一生。

        这些话题另她不知所措，当然是不能谈及那位美国父亲。她有意提及战争，寻思着谈及为他们带来荣誉感的话题。

        “您的手真漂亮。”

        可刚开口就些后悔，她不愿让曼德尔上校觉得是曲意逢迎。

        “谢谢。”他伸展了一下那双长满水泡的手，脸睑微垂，有着猫一般慵懒残酷的神情。

        他还是头一次得到这样的夸奖。

        她是位合格的猎手，赞美之余不忘抛出陷阱。安柏发现，这个男人脾性温和。

        不可否认，她欣赏曼德尔上校，所以才绞尽脑汁试探。

        曼德尔上校一副绅士派头，正温驯的等候刁难。

        他有职业性的警觉。安柏不像其他人不明面上对大肆吹捧，反而变着法给他下套。好在他都凭着幽默一一瓦解。

        整场舞会他在惬意和刺激间游走。她那莞尔一笑的样子让他更倾向单纯的戏弄。

        当然他很受用这种蹩脚的小把戏。

        安柏并不知道，从一出场就赢得了上校的偏爱。

        人们喜欢朝美好事物靠拢。她生得漂亮，在传统骨相上中和了东方的柔美，没有那浮夸的攻击性。

        两道纤细的黛眉下，嵌着双魅惑的眼睛；淡蓝色的瞳孔有着湖泊的内敛，也有神秘癫狂的力量；鼻子纤巧挺直，嫩红的双唇曼妙微启，便露整齐的牙齿。对于曼德尔上校而言，这实打实是小魔王的獠牙。

        觥筹交错间，闪动的霓虹碎影在她那粉红脸颊上投下阴影。曼德尔上校发现，她眼尾处的泪痣是拿眉笔画的。

        “很简单先生，麦克白和女巫。”

        安柏省略了后面的问题。

        这是个大胆的问题，如果曼德尔上校是位激进分子，轻则一顿申斥，重则接受盖世太保的处罚。

        他眼角挂着笑意，随即领略了方向。

        “我们并不能阻止其他闪烁其词的预言者的出现。”

        闻之，她做了个表示欣赏的优雅手势。

        他言语间有种力量，能使人无意间跌入陷阱。在冗长对弈间，她动了恻隐之心。

        一时间，很难分清谁是猎物。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预示着她将把主动权拱手相让。

        海因里希仍在附近寻求搭讪目标，她带着些许狡狯道:“第三帝国帝国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他拿起酒杯附和。

        曼德尔上校身上的一切都显得柔情绰态，他温柔的眸子投给人的每一瞥都是一次爱抚。

        其实，在彼得家相遇她就摆脱了厌恶，还可能更早。她回礼傲慢，只是想迈过心里那道坎。安柏认为，即便是塞弗特夫人见到此人也会赞赏有加。

        想到这儿，她差点笑出声。

        她弯起嘴角微微侧目，就在漫不经心的一瞬，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

        安柏将视线移向舞池中央。她很机敏，但对方仍捕捉到了少女的羞怯。

        原来是只纸老虎。

        曼德尔上校在心底笑了。

        好在，此时情感完全服从理智的安排。很快她就把上校抛在脑后。他仍停留在长得好看的陌生人阶段。

        想到那张可人儿的脸缺胳膊少腿儿，她不由地生出一阵惋惜。

        这种惋惜犹如电光石火，一闪即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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