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神皇 > 洛阳女儿行.3 > 第十九章凭君莫话封候事

第十九章凭君莫话封候事


  冬景深了。

  只有当走出城外,你才会觉得。风呼呼地在郊外吹过,仿佛一个人饿着肚子的哭。寒冷把五陵原冻得凹陷下去,象空着肚子吸冷气,让你走在上面都不由替它难过。

  朝廷里的争执从来就没断过。皇上已经垂危,这人人都看得出,驾崩也是指日间的事了。仆射堂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那天,陈希载突然上奏,请迁余皇后之墓入帝陵,以待圣上百年之后,配葬陵寝。这自然为打击太子一党,也还在挣扎着为小计继位预先争得个名正言顺。

  皇上的性命本还靠俞九阙吊着。但俞九阙与大金巴一战后,想来也受伤颇重,上朝时,一个没控制住,那本已接近昏昏噩噩半死之身的皇帝居然听得余皇后三个字还听懂了意思。俞九阙一个失神没照顾到,皇上居然当场允准。

  当然,这不过又是一场生民之苦。

  迁陵之事工程极大,又当苦寒岁末,上万民夫哼着号子,打着夯,又要有小半年的忙活。

  帝陵就在五陵原,所以,那原上的风这时听着都象一个人饿着肚子的哭。

  第一场雪下下来了,韩锷独行城外。这一件事下来,他确实就去意已定。这家国是他们争夺拼抢的家国,自己忝居其位,又何尝能略舒万民之苦?他想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那迁陵的工程,却又派给了方柠的哥哥杜檬。韩锷唇角微微冷笑,从那一日起,他就再也没去见过方柠。

  可小计去了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余皇后迁陵这一事想来只跟他一个人有关。余下的皇上,太子,宰相,其实于余皇后又有何关联呢。只隐隐听说,余皇后开棺重新装裹,容面如生,但不久遗体就遗失不见。这个事没人敢声张,吵起来不过又是东宫与仆射堂相争的题目。韩锷当时只心里一跳:是不是小计?是不是小计藏起来做的?

  这入冬的第一场雪不算太大。撒盐似的。那是撒在饥寒百姓伤口上的盐,撒在那些民夫们单薄的衣下被拉石头的绳索磨出的血泡上的盐。

  韩锷心中情怀惨恶。

  岂可再恋栈?

  但欲归伴与谁?

  耳后传来微微的踩雪声。韩锷回头一看,却见一个孩子似的少年正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百余步。那是小计。余小计正踩着自己的脚印儿一步一步在那儿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更不抬头,只是把他的脚一步一步比着自己留下的足印儿。

  韩锷一喜:“小计,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怎么话也没有就不见?担心死锷哥了。”

  余小计不答,还是比着他的脚印儿在走,直至跟前站住。抬起脸,可他的站姿脸色不知怎么看在眼里却有一丝凛然。韩锷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色,只见他下颏依旧尖尖的,可下鄂骨的勾折处已生硬了许多。他的眉宇间略显凝滞,往日的稚气哪里去了呢?韩锷直在他脸上找,直似要找到那一点孩童式的依恋才心安似的。

  小计的脸却是冻白的,冰颊雪齿。“你没看见我,我却早就看见你了。”

  他抬起头,脸看着远处。“那天我进宫,见到皇上,皇上就写了这两道御旨。两道御旨他都颁给了我,他叫我自己选择一个。我想了很多很多天,还是没想明白。那天我去找你,想问你,你却一清早刚从木樨院出来。”

  韩锷的脸上腾的一红。

  好半晌,他才止住羞赫之态,口吃道:“你、你也知道木樨院?”

  余小计的目光中掠过一缕讥笑:“我怎么会不知道?那本就是我们余家轮回巷外的别业,也是我姐姐重新购回修好的,我怎么又会不知道?只是世态无常,我稍一错开眼,它就已又被杜方柠买走了。”

  韩锷迟疑地道:“那你姐姐呢?”

  小计抬起眼,他眼中有一种火烧似的红。只听他冷锐锐地道:“她死了。”

  “她……死……了……?”

  韩锷一阵木然,口里木然地重复着。怎么可能,余婕死了?她怎么可以再死一次?在他心中,其实在当日洛阳韦府的大宅中,那个真正的余婕就已死了。洛阳韦杜,去天尺五,就在那尺五天下,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儿死了。那以后他认识的余婕,只是“漠上玫”吧?怎么,她又死了?那这次死去的,是余婕,还是漠上玫?

  而木樨院,曾是余婕的?

  韩锷脑中只觉得“嗡”的一声,余婕?那是余婕的别业?那、那夜、那夜的温存、那夜的安慰、那夜迷离恍惚的衾枕、那夜撩人如乱的香气,还有恍惚中的叹息……他忽然心里明白,然后只觉得喉头一腥,一股腥味的红涌自他肺腑间,就向齿外溢去。前一月,他为治卫子衿的伤势已大伤元气。好在,后来一日,俞九阙忽来,把伤已渐愈的卫子衿接手去了。哪还当得住这一下的重击。

  余小计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忍之色。脸上的冷漠也略少了些,似又变回当初锷哥的小计,伸手轻轻拍着韩锷的背,低低道:“锷哥,你不值得心痛至此的。”

  韩锷茫然抬眼,却见到了小计的眼。那眼神是一个已长成的少年的坚定炽热的眼。他眼中一热。什么时候,已轮到这孩子安慰自己了。他的伤痛料来比自己的更深。小计脑中闪过的却是姐姐临终前那苍凉的挥手一抓,他下意识地代他姐姐伸手抓住了韩锷的手,有一刻,又猛地放开。他心中也自有他新添的心结。

  韩锷苍凉一立,雪寒入踝,这个世界,真的是更寂寞了。

  却听余小计作色道:“她死在东宫手里!锷哥,她是死在东宫手里!”

  只听余小计声音很平静也很冷酷地道:“是东宫四皓与卜应、韦铤下的手。我姐姐已杀了卜应,我赶至,杀了四皓中的一个人。在她死前的最后时刻,她累得虚脱得真得盲了,她……瞎了眼,锷哥,你别再恨她骗你了。她扮过余姑姑骗你,可她最后也瞎了眼啊……”他双手握拳“那剩下的四个,我一个也不会饶过!”

  接着他面色一厉:“但是,出手的是他们,背后筹划的,我知道,一定就是:杜方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两幅鹅黄的绢。那绢质细密厚软,质地上佳,绢上面隐有龙纹。韩锷一惊,那分明是圣旨。

  小计唇边微微苦笑:“就是这个,我姐姐死都想要的东西就在我手里了。她死都想要的两样事儿,现在,都在我身边。”

  说着,他拿眼看向韩锷。

  韩锷只觉心中悲伤难诉。他接过那两道圣旨,拿在手里一看。却见一副是密诣,诏令:“朕细查余小计身世,本为余皇后之子。今太子贽华大逆不伦,擅弑母后,追杀胞弟,并诸多悖逆之事。今朕决意废其太子之位。立余皇后之子贽计承继皇位,诏此。”

  另一幅却又是委任余小计远赴青海,令其为安西都护的诏书。

  ——怎么会有两份?

  余小计轻轻叹着:“封王拜将,位尊九五,锷哥,你说哪个更威风些。”

  接着他牙一错:“我本来不在乎这个。但现在,这就是宝贝,它可以添我威势,杀当杀之人,报未报之仇!”

  然后,他的双眼直逼向韩锷。

  “锷哥,我要杀杜方柠为我姐姐报仇。此仇不报,我必定终生郁郁。”

  韩锷的脸上不由一片惨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都空了。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没有爱恨,没有喜憎,只是那么毫无反应地空着。

  余小计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渐渐转柔,渐有了解,渐有同情。

  他的声音忽温和下来。

  “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韩锷迷迷地说不出话来。

  余小计忽弯下腰,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他把树枝递到了韩锷的手里:“你如果说不出口,就用这个划掉一个吧。”

  韩锷接过那塞入手中的树枝,手却似比树枝更木,冰凉凉地没有一点感觉和温度。他静得有如一尊石雕般。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还是没有动上一动。

  雪被风吹起,沾上他的眉间鬓角,一片霜白。那雪上肌肤,却并没有化。小计静静地望着他,知道他修为的太乙真气,已随心意而动,此时的锷哥,想来心冻如石,连带得肌寒若冰雪。

  余小计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忍再逼韩锷了,倦厌道:“好吧,我不逼你。可就是我不杀她,我如欲接太子之位,她只怕也定要杀我。”

  他用眼角扫着韩锷的眼,头却转向它处,淡淡的声音问道:“那时,锷哥,她要杀我时,你是帮她,还是帮我?”

  韩锷怔了一怔,骨子里一种本能的反应升起,脸上神情马上兀定了起来,伸手用树枝就在地上划掉了一个名字。

  余小计一看之下,眼中忽然一笑。

  那雪上的字迹本已为风吹淡,他轻轻地加了一口气,那两个名字与那一划就都就此不见了。

  他忽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回转身来叫道:“锷哥,你记着,我去了青海,我去当安西都护。因为大金巴之死,吐谷浑誓言复仇,那边战事又起。你这个月可能没看边报,西北情势已紧!我知道你心里不快乐,可你答应过我要让我一直快乐着。这个世上,也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做!”

  §§§第二十章金玉堂中寂寞人

  金玉堂中兰桂梁,一张五弦琴就放在那人的膝上。那女子静静地坐着,身边的鸭兽炉里微微的喷着香。那女子姿容绝丽,可面容冰冷,这么豪阔的厅内却是一片寒冷。口里呵出的气,凝在眼睫上,似乎就成了霜。

  四周无人,这么富贵的地方,这么富贵的空堂。她忽伸指一拨,那弦声响了起来。

  她坐的面向西北方,然后,一启唇,她忽轻轻吟诵起来:“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

  在长安。

  络闱秋啼金井寒,

  桐花凄凄簟色寒。

  夜凉不眠思欲绝,

  倚帷望月空长叹

  ……

  皇上驾崩后,太子贽华这次终于正式的登基了,她洛阳韦杜二门也从此声势复盛。

  王横海力控兵部,俞九阙黯然归隐。但他们东宫与仆射堂的朝中之争还有余韵。

  安西都护府那边,余小计以安逸乡公之爵领安西都护之职,他还在与吐谷浑中人鏖战。余小计也是个狠辣角色——圣驾未崩前,他传语太子贽华,要以一副诏书换他杀掉商山四皓中余下的三人与韦铤。

  这件事,太子贽华最终照做了——如果他让太子来杀自己,太子当时会不会也要杀呢?杜方柠唇边浮起微微的一片冷笑。

  但现在,这些事她都不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想理会什么,她只想更深地忘却或更深地记住,更深地锲入与更深地淡漠掉那一个寂寞而骄傲的身影。

  是什么,最终把他们隔断的?

  旁人只道她现在安享尊荣了——为顾忌时势,她也不好再有举动。杜方柠唇边又笑了。她是在安享尊荣,那空泛得无边无际的尊荣,她不得不享的尊荣。因为,就算她出去鸥游江海,那个“重来”的可能之约在韩锷知道一切后,只怕已永难再践。

  她的喉中忽放悲声,那声音越来越高,直震鸳瓦: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长相思、摧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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