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代价

　　
<p>沐弘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禁足令的期限一到，他就赶着进宫看望公主。</p>
<p>合欢殿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p>
<p>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合欢殿的庭院里杂草丛生。那些名贵的奇花异草都不见了，荷花缸金鱼缸也消失了，地面像是被开垦过一遍，翻得乱七八糟，从褐色的泥土中窜出一丛丛粗壮的蒿草，被春风一吹，肆意生长。沐弘茫然四顾，以为走错地方，跑进了荒山野岭。</p>
<p>那个满脸谄笑无处不在的贾公公没有出现，温柔亲切的女官和侍女也失了踪，大殿门口杵着两名中年侍女，面目丑陋，手脚粗笨，把沐弘吓了一跳，没想到未央宫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存在。</p>
<p>他强压着满心的惊恐走进大殿，里面空空荡荡：层层帷幔卸去，裸露着房梁庭柱；精美的胡床，银质的香炉，博古架上流光溢彩的摆设全部搬走，甚至地上铺着的柔软毡毯都卷走了，脚下踩着的是冰冷的青石砖，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p>
<p>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改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公主本人。</p>
<p>“我猜到你要来，留了点茶叶下来。”</p>
<p>公主在暖阁里迎接沐弘，笑靥如花。她打开罐子，把最后的一撮茶叶夹到茶壶里，注入沸水，给沐弘斟了一杯茶。</p>
<p>“这是怎么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沐弘手抖得拿不住茶杯。</p>
<p>“没关系，不过是些身外之物，我本来就不需要。”公主淡淡地说。</p>
<p>“是谁干的？是谁在迫害你？”</p>
<p>“沐弘，你不要激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p>
<p>“陛下呢？他就不管了吗？”</p>
<p>公主垂下睫毛，默默不语。</p>
<p>沐弘知道自己是在公主伤口上撒盐，但他控制不住心中的愤怒：“他以前对你那么宠爱，把你捧在手心里，这才几天，说撂下就撂下了，原来他是这么个薄情寡义的人，大猪蹄子，他算什么明君……”</p>
<p>“沐弘，不要在背后说陛下的不是。”公主出声制止。</p>
<p>沐弘想起他参加过的那些晚宴，天王的目光不离公主左右，眼眸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蜜意，如果这是逢场作戏的话，他绝对可以荣登影帝宝座。</p>
<p>“我要去见陛下，我要问问他为什么这样绝情。”</p>
<p>“不可以。”公主的声音温柔而坚决，“你不能去。”</p>
<p>“是啊，臣位卑言轻，陛下不见得肯见我。上个月我去找过冠军将军，但他出征仇池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去求他，请他在陛下面前为公主进言。”</p>
<p>“沐弘，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请你听从我的话，不要为我奔波，不要到处求援，宫闱之中的事，外臣不可介入。”</p>
<p>“他们都要把这座合欢殿搬空了，花木铲除，侍女换成粗蠢的大妈，公主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活下去？”沐弘痛心疾首。</p>
<p>“沐弘，你要明白，我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的，陛下随时可以收走。”</p>
<p>公主今天穿一件素色织锦长袍，乌云般的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跪坐在绣垫上，面容沉静如水。阳光从她身后的花窗照进来，勾勒出柔美的轮廓。</p>
<p>沐弘回想起刚入宫时慕容冲带他去湖心岛上见公主，那时候桓温大军接近邺城，皇宫上下忙着逃跑，公主招待他们喝茶，恬静优雅，没有丝毫的慌张。时间才过去一年多，命运之手已经翻覆了几遍，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就像坐在过山车上，忽而被抛上顶峰，忽而坠下谷底，完全由不得自己。</p>
<p>公主起身望向窗外，野草在阳光下茁壮成长。</p>
<p>“农村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公主问。</p>
<p>“哪里？即使在我老家，房屋前面的空地也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比这要像样得多。”</p>
<p>“是吗……”公主惆怅地眺望了一会，回头笑一笑，“我们来写诗吧。”</p>
<p>案桌上堆了一大叠纸张，沐弘翻了翻，都是公主抄写的《女则》，虽然都是重复的内容，但字迹工整秀丽，没有一张敷衍了事。</p>
<p>“公主你还真的抄写了这么多？”沐弘心里说，没人检查，你就不会偷偷懒？</p>
<p>“就当是练字吧。”公主笑道。</p>
<p>沐弘把纸张搬下去，在砚台里加水研墨。公主展开宣纸，两端用镇纸压住，提起毛笔，沉吟片刻。</p>
<p>“写什么呢？唔，就写陶渊明的饮酒诗吧。”</p>
<p>“公主很喜欢这首诗？”</p>
<p>“是啊，这是你写给我的第一首诗。”</p>
<p>“哦，微臣倒是记不清了。”</p>
<p>“真可惜，你写给我的那么多诗，在山神庙里全部烧毁了。”</p>
<p>沐弘记得，当他打开公主携带的包裹，除了几件替换衣服，厚重的一大包纸，都是自己拙劣的笔迹。</p>
<p>“那种时候，公主与其把臣的涂鸦带在身边，还不如多带些食品衣物。”</p>
<p>“你写给我的诗怎么可以丢下呢？”公主澄澈的大眼睛深深地望了他一眼。</p>
<p>“臣可以再给公主写的。”沐弘低下头，不敢接触公主的目光。</p>
<p>“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生死未卜，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幸好，我们仨都活下来了，还能在一起，已经很幸运了。”</p>
<p>公主提起笔写道：</p>
<p>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p>
<p>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p>
<p>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p>
<p>“那些诗我都背下来了，你看我写得对不对。”</p>
<p>“对的，一字不差，公主记性真好……”</p>
<p>外面传来喧哗，脚步声在暖阁门口停下。</p>
<p>“把这幅珠帘取下来。”一个尖细的嗓音在发号施令，“你给我小心点，别弄坏了。”</p>
<p>沐弘走出去看，见贾公公带着几名内侍正在摘取挂在门上的五彩珠帘。</p>
<p>“住手，你们干什么呢？”沐弘喝道。</p>
<p>“哟，沐大人在这里呢。”贾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打了个招呼。</p>
<p>“你动这幅珠帘干什么？”沐弘问。</p>
<p>“太后的小厨房缺个门帘，我瞧这一幅大小正合适。”</p>
<p>“你是合欢殿的管事，怎么吃里扒外？”沐弘质问。</p>
<p>“奴婢早就离开合欢殿了，现在在昭阳殿当差。”贾公公得意地仰起头。</p>
<p>“原来是个卖主求荣的势利小人。”沐弘骂道。</p>
<p>“瞧您说的，是人话吗？”贾公公跳起来，翘起兰花指指着沐弘，“侍奉太后天经地义，就算把身家性命献给太后都不为过，何况是一幅珠帘？”</p>
<p>沐弘攥紧拳头，恨不得打爆贾公公那张光溜溜的白脸。</p>
<p>“怎么，你想在宫里打人？”贾公公把脸凑上前，“来呀，打我呀。”</p>
<p>“沐弘，你回来。随他们去。”里面传出公主柔和的声音。</p>
<p>沐弘当然知道不能在这里动手，否则就是给公主增加了一条罪名。他狠狠瞪了贾公公一眼，走回案桌边，忍着气看公主把诗句写完。</p>
<p>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p>
<p>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p>
<p>“你看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好了？”公主问。</p>
<p>“连这种奴才都敢来欺负公主。”沐弘气不忿。</p>
<p>“你知道他是个奴才，还跟他置什么气呢？”公主笑道，“你把这首诗多念几遍，心里自然就平静了。”</p>
<p>“这样下去怎么行？”沐弘哪有心思读诗。</p>
<p>公主自己把诗念了一遍，叹道：“我的愿望很简单，当一个村妇，男耕女织，过平常日子。空闲的时候，看看南山，望望飞鸟，就很满足了。奈何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己，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责任……”</p>
<p>“是微臣无能，没有保护好公主。”</p>
<p>“沐弘，在山里被秦军围住时，你为什么要夺下我们手里的刀子？”</p>
<p>“啊？”公主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沐弘愣了一下。</p>
<p>“如果那时候死了，也就一了百了。”</p>
<p>“不，我怎能看着你和小王爷自戕，生命宝贵，你们还这么年轻。”</p>
<p>“你夺下我手里的刀子，我就不想死了……我们还年轻，阿弟这么小……我要活下去，要让大家一起活下去……但是你要明白，活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p>
<p>公主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睑下形成弧形的阴影，原本清澈的眼眸，在阴影里变得深不可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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