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情变

　　“下官想请丞相劝谏陛下，把慕容冲放出宫去，逐出长安。”
“什么？”王猛睁开眼，“我没听错吧？”
“没有。这是下官长久以来的愿望。”
“唔，此事难办。”王猛叹道，“陛下一向纳谏如流，却在这件事上不肯听从。”
“丞相劝谏过？”
“何止一次。有一回陛下动摇了，但到第二天又反悔了。”
“这回不同。”
“是啊，不同了。”王猛长叹一声，“我快死了，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陛下总该听我一回。”
“有劳丞相。”沐弘躬身致谢。
“不用谢我，这正是我想要做的事。鲜卑是秦国的敌人，任由他留在陛下身边终是不妥。我活着还能制约，死后只怕他蛊惑陛下，为所欲为。”
“丞相考虑得对。”沐弘说，“希望把他安置得越远越好，远离陛下，不再相见。”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王猛问。
“慕容冲年龄大了，早就该离开陛下去过自己的生活。”
“我本以为你会护着他从宫廷进入朝廷，乱政祸国。”
“下官没有野心，只希望他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一生平安。”
“是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王猛叹道，“如果陛下只是个普通百姓，我想我会走得更安心一点……”
沐弘心想，若王猛得知苻坚还不及他活得长，只怕要当场吐血身亡。
“沐弘，”王猛轻声说，“我本来想杀了你的，现在改变主意了。”
沐弘脊背上滚过一道寒流：王猛明知自己没有几天可活的，定然会安排身后之事，只要他认为对天王和秦国不利的人，都会想办法除掉或者贬黜。他要杀的只怕不仅仅是自己。
“谢丞相不杀之恩。”沐弘赶紧表明心迹，“下官忠于陛下和大秦，绝无二心。”
王猛淡淡一笑，“上天降下你这样的人一定有他的用意吧，我若妄加破坏恐怕会招致天怒。我虽然不信鬼神，对上苍仍是深怀敬畏。人来世上走一遭，蜉蝣一般短暂，倘若连这点敬畏都没有，生命的意义何在呢？”
沐弘心想，我也很懵逼呀，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把我扔进这个时代，一次次死里逃生，辛苦得很。
“生命的意义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追求权力，有人追求金钱，还有人追求美。不过，丞相的一生，波澜壮阔，功勋卓著，放眼天下，没有人能比得上。”
这句恭维让王猛很受用，“我辅佐陛下对外扫除群雄，一统中原，国内政治清明，百姓安乐，这一生没白活。陛下曾把我俩比作刘备和诸葛亮，相知相得，事实上陛下的功绩岂是刘备能比，而我的功劳也远胜诸葛孔明。”问沐弘，“后世是这么评价的吗？”
沐弘不好回答，越到后世诸葛亮名气越大，最后变成了神一样的存在，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而王猛的名字却不为人知晓。
“不是吗？”王猛盯着问。
“这个……还是诸葛亮名气大一些，至少人家没有用金刀计害人。”
“你连这事都知道！”王猛眼中杀气顿现。
沐弘头上冒汗，却没有退缩，“丞相做都做了，何必心虚隐瞒？”
“哼，我做的事无需隐瞒。慕容垂是鲜卑人中的佼佼者，虽然投诚，却是个极大的隐患，我用计谋除掉他，是为了国家，即使被人识破，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慕容将军穷途末路投奔秦国，并无反叛之心。你使金刀计没能害到他，却害死了他的长子……”沐弘喉咙哽住，说不下去。
“原本是要他全家俱灭的，结果只死了一个。可惜，现在已经来不及对付他了。”王猛淡淡地说，“慕容垂是一头猛虎，收敛爪牙是因为时机未到。我虽然不能预知未来，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沐弘本希望听到王猛对自己犯的罪有所忏悔，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对被他戕害的年轻生命表示歉意，但见他固执己见，无动于衷，不禁大失所望。
王猛的病体没有支撑多久，尽管天王想尽办法为他消灾祈福，还是在炎热的七月离开了人世。丞相去世，举国哀悼，天王三次亲往吊唁，痛哭流涕，对太子说：“难道上天不愿让朕统一四海？这么早就夺走了朕的景略啊。”于是按照汉朝大将军霍光的先例，以最高的规格进行安葬，追谥为“武侯”。市民百姓都上街送葬，哭声震天，三日不绝。
正值炎夏酷暑，全体朝廷大臣都冠带整齐，参加隆重的祭奠仪式。广场上没有遮蔽，火辣辣的太阳下，不断有人中暑晕倒，被抬下去救治，但因天王在场，没有谁敢擅自离开。
沐弘站了大半天，汗出如浆，他年轻体壮，倒也没觉得有多辛苦。典礼结束，他回到观星台，脱掉厚重的官服，里面的内衣就像被水泡过，全部湿透。他正要去洗澡，柏梁台的内侍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出大事了。
大殿里一片狼藉，能打碎的全都打碎了，慕容冲像一头狂暴的野兽，在殿中团团乱转，尖叫咆哮，手掌被碎片划破，鲜血直流，内侍们躲在门外，吓得像鹌鹑一样，不敢进去劝阻。
“怎么回事？”沐弘问。
叶玄把他拉到一边，神色惊恐，“中午时分，黄总管前来宣旨，任命凤卿大人为平阳太守，明日一早启程。”
“哦……”沐弘心中暗喜，王猛果然把这件事给办成了，指了指殿内，“为啥弄成这样？”
“凤卿大人不肯相信，要求觐见陛下，黄总管丢下一句：陛下口谕，不必见面。就拔腿走了。凤卿大人跑到台下，想要入宫求见，谁知大门的守军都换了人，说是奉了旨令，禁止人员出入，把我们都关在里面了。凤卿大人交涉无果，回到殿内，把东西都砸了。”
“那你怎么派出人去找我的？”
“凤卿大人手破了，奴婢要请太医，好说歹说，才让他们放了一个人出去。”
沐弘从外面进来时确实看到守军都是陌生面孔，既然禁止人员出入，他进入却没被阻拦，看来这也是天王安排好的。
他看了看天色，“明早就要启程，现在快要到傍晚了，时间紧迫。这样，我进去劝他，你带人收拾行装吧。”
叶玄领命去了。
沐弘进殿，惦着脚尖在碎片中间跳跃。慕容冲闹得乏力，瞪着他直喘粗气。
“小王爷，你这是干什么呢？”沐弘问。
“你来得正好，”慕容冲一把拉住他，“我出不去了，你去见陛下，求他见我一面。”
“小王爷，你冷静一点。”
“陛下不要我了。”慕容冲双手颤抖，眼睛睁得老大，黑眼珠里充满了迷惘和惊惧，“他把我逐出长安，发配到蛮荒之地。”
“平阳虽然远离长安，却是大秦重镇，不能算蛮荒之地。”
“我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我要留在长安，留在陛下身边才有机会。不，陛下不会赶我走的，一定是搞错了，陛下说过要让我入朝为官，当他的左膀右臂。李威死了，王猛也死了，我的机会来了，怎么可以离开？”
慕容冲惶急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沐弘忽然觉得这地方特别的空旷寂静，慕容冲闹腾了半天，只有几名内侍守在外面，另一个重要人物却没有出现？
“公主呢？她知道吗？”
“阿姊不在柏梁台上。昨夜她奉旨回后宫，带了几个贴身侍女匆匆离开，没来向我道别。今早我听说此事还在纳闷：王猛去世，陛下有十几天没来了，为何突然连夜宣召阿姊？现在想来，这是个阴谋，一定有什么人要害我，趁陛下和我分开，在陛下面前进谗言，离间我俩……”慕容冲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把公主都带走了。沐弘心里明白，天王这回是下定决心了。
“谁有这个胆量？陛下若是真心爱你，谁有本事离间？”
“你说什么？”
“或许陛下已经厌倦你了，平日里天天见面，说不出口，这回趁着治丧，索性做个了断。”
“不可能，”慕容冲尖叫起来，“我没那么迟钝，陛下若是讨厌我，我早就会察觉到……”
“陛下以前有没有提过要让你出宫？”
“有过一回，我不肯，陛下就收回了成命。”
“那不就是吗，陛下早就有这个念头了。”沐弘说，心想，原来是你自己不愿走，不是天王硬要占着你不放。
慕容冲身子一歪，就要倒在碎渣上，沐弘眼疾手快，伸手揽住他的细腰，把他抱住。他的身高已经超过沐弘，体重也不轻，沐弘差点被压趴下，连忙鼓足劲把他背出大殿，带回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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