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鸿沟

　　夜里沐弘没睡好。
他梦见自己背着年幼的慕容冲在山中跋涉，山路崎岖，遍地荆棘，他走得很辛苦，疲累不堪，却无法停下来休息。大团的迷雾从山崖下涌上来，道路时隐时现。走着走着，他就忘了要去哪里。是去邺城吗？邺城已被秦军攻破；是去山神庙吗？山神庙已经烧成废墟；是去长安吗？他们已被驱逐出城，永世不得进入。天下之大，哪一处才是他们的容身之地？
背上的人越来越重，压得他迈不开脚步，他扶着山壁喘息，忍不住说：“小王爷，你怎么这么沉呢？我都要背不动了。”
耳旁响起一声悲泣，“沐弘，连你都来嘲笑我。”
沐弘惊讶回头，却见慕容冲已经长大，个子比他还要高，两眼血红，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吼道：“是你在背后耍弄我。”对着他的脸，一拳砸下来。
沐弘大叫一声，猛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窗户纸上泛起白色，沐弘翻身坐起，脑袋从噩梦的混沌中渐渐清醒。事情没那么糟糕，失去了邺城和长安，还有平阳呢。在他看来，平阳山清水秀，天高皇帝远，非常适合慕容冲的身心成长，比长安好多了。然而当事人并不这么认为。
这间客房位于底楼的西北角，空间窄小，里面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衣服架子。沐弘并不太在意房间的好坏，但把他安置在这里，显示出主人对他的冷落和疏远。
“什么都瞒不过他呢。”沐弘叹息，“他不乐意也没办法。只有顺利把婚结了，大家才能放心。”不仅是爱护他的人，还有朝中那些担心他重新得宠、惑乱君王的人，也该就此收手了。
外面天色已亮，沐弘漱洗过，去找慕容冲。昨天他去校场本想询问两名内侍的死因，不料两人吵了一架，把这事给忘了。这两人是被他忽悠过来伺候慕容冲的，他觉得自己多少应该负责。
在殿外平台上，他看到慕容冲步出大殿，打扮整齐，身穿绣着金边的白袍，系一条墨绿腰带，沐浴着初升的朝阳，犹如露珠一般清新美好。
见到沐弘，他略一点头，脚步不停，走下台阶。沐弘赶上前，叫了一声：“小王爷……”
“什么事？”慕容冲侧过脸，冷冷问道。
“这么早就去官衙？早饭吃过了吗？”沐弘问。每次见到他还是很上头，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慕容冲却不爱搭理，“嗯”了一声，抬脚便走。
“那个，小顺子和小桂子是怎么回事？”
“死了。”
“怎么死的？是不是你杀的？”
“嗯。”
“为什么？”虽然早有猜想，但听他亲口承认，沐弘还是难以接受，追问道，“他们伺候了你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你不再需要，放他们走就是了，何必要取他们性命？”
“两个奴婢而已，啰嗦什么？”慕容冲淡淡蹙眉。
“奴婢也是人，你就这么草菅人命？”
慕容冲冷笑一声，眼眸中似有千年寒冰，用手指在沐弘胸口戳了两下，“沐弘，我警告你，以后再敢在背后摆布我，我一样取你性命。”一甩袖子，径直离去。
沐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惊觉两人之间已划下深深的鸿沟。
对于这场婚姻，他竟然如此不满，以至于对无辜痛下杀手。也许因为那两名内侍是自己安排的，他就迁怒到他们身上，将其抹杀。
“他就这么恨我吗？”沐弘内心悲凉，这个豁出命保护下来的家伙，本性竟是这般冷血无情？
身后有人说话：“大人，请过去用早饭吧。”
沐弘回头，见慕容永站在一旁，一肚子火气有了出处。
“过几天太守就要大婚了，怎么看不到一点喜庆的样子？”
“太守说了，不用操办。”
“那你就什么都不做？”沐弘瞪着眼睛质问道：“太守年纪轻，没经历过，你也不懂吗？你不懂还当什么管家？”
“大人教训得是。但太守说……”
“这回新兴侯虽然来不了，太守的族叔和兄长都会从远方赶来，还有长安过来的女方亲戚，郡县的属官也要来随礼吧。你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把婚礼办砸了，丢了慕容家的脸面，不怕侯爷揭了你的皮。”沐弘嘴里抬出新兴侯，实际指的是太后，小儿子婚礼办不好，太后绝对饶不了这个蠢货。
“是小人糊涂。”慕容永点头哈腰，“一切都听大人指挥。”
“当然是怎么隆重怎么来，怎么风光怎么来。”沐弘说，“我去吃早饭，你拟个预算清单拿来我看。”
早饭吃完，慕容永呈上清单。沐弘看到上面一手好字，颇觉意外地瞟了对方一眼。
“字写得不错。”
“谢大人夸奖。”慕容永笑道，“小时候家里请了夫子教学，下功夫练过字。本想长大后可以为国效力，谁知……”
燕国灭亡，多少皇亲国戚失了生计沦为奴婢。天王虽没有苛待鲜卑，但给予封官的毕竟少之又少。
“我说你写。”沐弘把清单丢还给他，“首先，雇一百个清洁工把凤凰楼洗刷干净，琉璃瓦和金顶要擦得亮堂堂的，从上到下披红挂彩；再雇一百个裁缝绣工给太守赶制礼服、绣幔、床上用品；接亲那天，主干道清场设路障，红毯从府邸一直铺到城门口……”
慕容永一边记录一边感慨：“奢侈，奢侈……”
“你们慕容家以前是怎么办婚事的？”沐弘问。其实他也没经历过，信口而言。
“现在哪能和以前比。”慕容永摇头。
“酒席至少摆两百桌。凤凰楼摆不下就摆到校场上去。”
慕容永扳了扳手指头，“按人头算，用不了那么多桌。”
沐弘差点说那就去拉人，一拍脑袋想到个主意，“为彰显太守尊老爱幼的美德，把平阳城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都请来参加喜宴……如果找不到七十岁的，就把年龄放宽到六十岁，五十岁也行……喜糖给城里每户人家都要发到……”
“那得要多少喜糖？喜糖铺子只怕没那么多货。”
“赶紧让他们备货。”
“是。”慕容永答应着，大致算了一下费用，咋舌道：“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太守的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多少钱都该花。”沐弘斩钉截铁，他要让全城的人，最好是全天下都知道慕容冲结婚的消息，从此与他的过去一刀两断。
慕容永的执行力还是很强的，在沐弘的推动下，风风火火地把事情安排下去。凤凰楼里一下多了好多人，上下奔忙，热闹得像个工地。慕容冲每天照常去官衙办公，只当没看到。沐弘整天呆在楼里，监督下人干活，每个细节都不放过，把慕容永支使得像陀螺一样团团转。
十天后，一骑快马来报，送亲队伍明日抵达。傍晚，沐弘等慕容冲回来，和他讨论明天的婚礼章程。慕容冲木着脸听了一会，说了句“你看着办。”转身上楼。沐弘追在后面，觉得自己像是个操碎心的老母亲，而这个瓜娃子毫不领情。
“小王爷，明天你是主角，这些步骤你该知道……”
“听你的。”
“我没结过婚，没经验，也不知道会不会出错……”
“无所谓。”
“小王爷，”沐弘没辙了，“倘若新娘果真不合你的心意，反正你是男人，以后再娶就是了。”
“跟女人没关系。”慕容冲在走廊上停下脚步，紫蓝色的天空下，他的脸上流露出深沉的忧伤，“沐弘，你是不会明白的。”
说着，走进寝室，把沐弘关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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