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工厂

　　两扇大门敞开来，门内站了一排十来个人，手里拿着棍棒铁锨，看见沐弘站在火光里，忙扔下家伙，上前来行礼，七嘴八舌地说道：“真是东家呢……东家怎么想到夜里过来……我们不知道是东家，以为是蟊贼呢，有没有把东家砸伤了……”
“我没事。”沐弘说。眼前这些人全都是老头子，衣衫褴褛，头发花白，一个个望着他又惊又喜。生产上的事都是熊邈在管，沐弘只管销售财务，基本不下车间，厂里的工人大都不认识。最先出来的那个老头他倒是有点印象，记得他姓纥骨，手艺高超，是第一批招聘进厂的员工。
“快请东家进去，把大门关上，外面不安全。”纥骨叫道。
老头们过来牵马，簇拥着沐弘一行人进了工厂。
“纥骨师傅，你们怎么呆在这里不回家？”沐弘奇怪。
“没有家了，都烧光了。”纥骨哀叹。
“怎么回事？”
“秦人冲进我们鲜卑人居住地，把东西抢光，房子烧掉，年轻人都投到中山王的军队去了，老幼妇孺躲进深山里。如今天气变冷，山里没法呆，我们几个就带着家人偷偷回到厂里……真是惭愧，没有经得东家同意就住进来了……”
“没关系，厂房空着也是空着。”
“东家大人大量，是我们没脸没臊占了东家便宜……”纥骨喃喃地道着歉，举着火把引路，“东家，往这边走。”
平直的道路长满蒿草，两边的厂房默默耸立在暗处，没有一点灯光。穿过厂区，后面的一排仓库里倒是透出亮光，在冰冷的黑夜里让人感觉温暖。
“你们住在仓库里？”
“是，借用了两间仓库。”
“仓库造得简陋，透风漏雨，为何不住到厂房里去？”
“头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可别把厂房弄脏了……厂子开了十多年，养活了几千号人，东家的大恩大德啊……那时候日子真是好，生意红火，生活安稳，东家给的薪水高，一人干活，全家吃穿不愁……只盼战乱早日结束，工厂能够复工……”纥骨不停地絮叨着。
沐弘暗想，战乱是不可能结束的，工厂也不会复工了。往后的几十年里，军阀混战，烽火遍地，遭罪的还是老百姓。
空旷的仓库用货架和柜子分隔成小间，地上摆着库房里余留的桌椅板凳，这些精工细作的家具和环境完全不搭。老头们缩在墙边，低着头，满脸羞愧，像是被抓了现行的贼。沐弘并没留意他们，他奔忙了一天，腰酸背痛，累得要命，只想立刻坐下来休息，在这之前，他先要把公主安顿好。
“麻烦你给这位……娘子安排个住处。”沐弘对纥骨提出要求。公主裹着斗篷，兜帽遮住头脸，但她身姿纤秀，一看就是个女子。
“行，行。”纥骨答应着，转身去催那帮老头，“大伙别傻站着，叫老婆子们赶紧生火做饭……尸秃，叫你孙女把床铺收拾干净，伺候东家娘子歇息。”
沐弘刚要说明不是他的娘子，老头们已经散开了。
叶玄扶公主坐下，沐弘也歪倒在椅子上摊开手脚。不一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过来，蹲身行了个礼，声音清脆：“东家娘子，请随我去休息吧。”
沐弘觉得不能再错下去了，直起身子纠正：“不能叫东家娘子。”
“那叫什么？”小姑娘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并不怕人。
“你可以称呼她……慕容娘子。”
“她不是你的娘子吗？”
“不是。”
“那就可惜了。”小姑娘老气横秋。
“可惜什么？”
“慕容娘子美得很，你为啥不娶她？”
“你怎么知道她很美？”
“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我就是觉得她很美。”小姑娘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说。
沐弘被她逗笑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茉茉。”
沐弘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她，“拿着，好好照顾慕容娘子。”
茉茉往后一跳，摇着手说：“我不要。”转到公主身边，拉了拉她的衣襟，“慕容娘子，我们走吧。”
公主默默起身，跟她往里走。叶玄亦步亦趋，紧随在后。
茉茉站住脚瞪着他：“你干吗？”
“我去伺候公……娘子。”
“里间是女人住的地方，你是男人不能进来。”
“我……”叶玄对着小姑娘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不用跟来。”公主低声说。
叶玄只能取下肩上的包袱，递给公主，看着她俩掀起布帘子走进里面。
“没事的，你过来歇会。”沐弘叫他。
叶玄回到沐弘那里，站在一旁。
“你站着不累吗？坐呀。”
“奴婢不累。”
“叶玄，我们已经离开皇宫，你就不要照搬宫里的规矩了。以后你不再是奴婢，我们以兄弟相称。”
“那不行。”叶玄吓了一跳，“奴婢怎敢逾矩。”
“你就是榆木脑袋……”沐弘无奈地叹了口气。人一旦被模式固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过来的。
纥骨捧着一个大锅走进来，尸秃在桌上摆上碗筷。沐弘见那锅里是面糊和野菜，黑乎乎搅做一团，面上浮着几片腊肉。他的肚子早就饿瘪了，闻到食物的香气，不客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不好意思，让东家吃这种东西。”纥骨不安地搓着手。
“挺好。”沐弘说，心知这是他们能提供的最好的食物了。
叶玄盛了一碗，奉给沐弘，又盛了一碗端着往里走，走到布帘子前就犹豫起来。茉茉掀帘子出来接过碗。
沐弘跟过去，问道：“我可以进去吗？”
茉茉想了想，点点头。
布帘隔出一块窄小的独立空间，里面只有一张床。那是张宽阔的红木架子床，支柱、围栏、顶盖做工精美，浮雕着花鸟纹饰。沐弘心想，幸好有这些存货，现在倒派上了用处。
公主坐在床边，低着头一动不动，有如雕塑。沐弘理解她的心情，抛弃王妃的身份，离开生活了十五年的皇宫，周围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说是公主，沐弘自己也不能马上适应。行囊早就收拾好了，每天都想着要尽快出城，然而一旦走出高墙，心里却无比的忐忑，充斥着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
沐弘帮公主脱下斗篷，把碗端到她面前，哄她吃一点。公主就像木偶一样听话，沐弘说什么就做什么。沐弘看着她喝了半碗面糊，让茉茉打了一盆热水进来，给她洗脸洗手，扶她躺下，盖上粗糙的毡毯，担心她冷，又把斗篷盖在上面，见她闭上眼睛，方才吹灭油灯，悄悄退出。
“哇，慕容娘子好美啊。”茉茉轻声赞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娘子，是不是仙女下凡？”
“是啊，就是仙女下凡。”沐弘笑道。
“我也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
“我怎么了？”
“我们族里的男人在外面喝酒赌博，回到家里呼幺喝六，打老婆孩子，没有哪个有你对女人这么好的。”
“都这样吗？”
“都这样。所以我是不打算嫁人的。”
“是吗？”沐弘失笑。
“我本以为男人都一个样，今天才知道还是有好男人的。等我长大后如果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我就嫁给他。”
“世上有的是好男人，懂得爱护女人，尊重女人。茉茉，你以后一定会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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