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重逢

　　“嗖，嗖”的破空声响起，数支羽箭穿透雨幕，从背后准确地射入秦兵的身体，箭头透胸而出。那几支长枪无力戳下，随着它们的主人一起跌落倒地。
沐弘在死神面前打了个转，惊魂未定，没来得及爬起来，忽觉有人扑上来抱住他，哭喊道：“沐弘，你怎么了，伤到哪里了，身上这么多血……”
眼前是公主惊惶的脸，发丝凌乱，容颜煞白，抱着他失声大哭。沐弘连忙安慰：“我没事，没受伤，衣服上的血是别人的……”
两人搀扶着站起身，只听马蹄声急遽，敲打着青石路面，溅起大片水花，秦兵四处逃窜，却跑不过四条腿的骏马，被骑兵赶上，轻松收割掉性命。
几名骑士来到两人前面，一个黑袍人翻身下马，扑上前叫道：“公主，沐大人，你们还好吧？”
中间一个全身甲胄的军官下马，把两人仔细看了看，单膝跪下，拱手行礼：“末将慕容永见过公主殿下，末将救援来迟，请公主恕罪。”
沐弘看那人，正是慕容冲的跟班慕容永，他身穿盔甲，系着披风，高大魁梧，威风凛凛，完全没有当奴婢时畏畏缩缩的样子。
“你是何人手下？”公主警惕地问。
“末将是中山王的下属。”
“中山王，他好吗？”公主面露惊喜。
“王爷安好。”慕容永回答，对沐弘说，“怎么让公主站在雨里，快找地方给公主避雨。”
沐弘命叶玄扶公主回仓库，对慕容永说：“我们被秦人袭击，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
慕容永傲然一笑，“放心，我的人足够收拾他们。”
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哭嚎：“纥骨老哥，你死得好惨那！”
沐弘赶过去，见纥骨站在道路中央，两眼圆睁，面目狰狞，七八支长枪插进他身体，把他支撑住，没有倒下。尸秃扶着遗体，痛哭流涕。
看到尸秃，沐弘立刻想起茉茉，连忙跑回去，见小姑娘倒在路边，长枪插在她胸口，早已没了气息。尸秃见孙女遇害，哭得昏厥过去。
沐弘对慕容永请求道：“这些都是鲜卑百姓，为救公主献出生命，麻烦你命人把他们妥善安葬了。”
不多时，骑兵收队，马后拖着一具具秦兵尸体，向慕容永禀报说，厂区内的秦兵已全部肃清。慕容永命手下在厂区草地上挖坑，把鲜卑百姓的遗体放进去埋葬，秦兵的尸体可没这个待遇，统统扔到厂外的野地里喂狼。
这时云团移开，天空放亮，雨势渐渐变小。沐弘见慕容永控制住局面，就回到仓库，从行囊里取出衣物，换掉身上湿透的衣袍。公主也换上了干净衣服，重新梳理了发髻，坐在椅子上默默不语。叶玄生起火炉，忙着烧热水烘衣服。
“幸亏你们回来得及时，否则就见不到了。”沐弘笑道，“照理说，你们不应该回来得这么快呀，难道中山王不在阿房宫？”
“我们没见到中山王。”叶玄回道，“半路上，我们遇到两支军队打仗，吓得躲进林子里。等他们打散了才偷偷跑出来，不料被鲜卑士兵抓住，抢了我们的马，说我俩是奸细，要把我们砍头。我说我们是来找中山王的，那几个士兵根本不信，还好尸秃报了他儿子的名字，他们倒是听说过，把我俩带去见统领。我把公主的事告诉统领，请他带我们去见中山王，他却带我们去见了上将军……”
“上将军？是那个慕容永吗？”
“是啊。上将军得知此事，立刻安排了军务，带着随身卫队，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看到厂里都是秦人，奴婢吓出了一身冷汗。幸好老天保佑，公主和大人都没事。”
“这个慕容永，倒是见机很快，反应迅速呢。”沐弘虽不喜欢此人，对他不免刮目相看。
外面响起一阵哀号声。沐弘走到门外，见仓库旁边堆起好几座新坟，五六个侥幸逃的性命的妇女在坟前哭泣，尸秃站在一旁，双手握拳，咬牙切齿。沐弘低头哀悼，忽听旁边有人诵经，扭头看时，却是公主，双手合十，喃喃念诵。
“下着雨呢，可别再淋湿了。”沐弘半扶半拉，把公主劝回仓库。
“都是因为我，害他们失去了性命。”公主神情悲戚。
“怎么能怪公主呢？”沐弘劝解，“工厂本就不是安全的地方，他们住在这里，迟早会被人发现的。谁知这么不巧，我们才呆了一天就遇到秦兵，差点害了公主。”
“茉茉还小，为救我而死，是我害了她……”公主泪水涟涟。
“公主已经给她报仇了，但公主确有不当之处。”沐弘忍不住责备道，“你若是肯听臣的话，跟着茉茉从后门逃走，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我在后门等了一会儿，不见你过来……沐弘，我怎能抛下你独自逃生？”
公主清亮的眼眸，传递出明白无误的决心和情意。沐弘低下头，“公主还是要听话才好。臣甘愿为公主舍生忘死，但若臣舍弃了性命仍救不了公主，那么臣就要死不瞑目了。”
慕容永走进来，对公主说：“此处不可久留。请公主殿下收拾一下，我们尽快启程。”
叶玄闻言，连忙把烤得半干的衣服打包，到仓库里找了件蓑衣出来，给公主披上。沐弘也提起自己的行囊，一起走出仓库。
慕容永一声令下，百余名骑兵们排成长队。沐弘上马，见尸秃木然站在路边，劝道：“尸秃师傅，请节哀，厂里不安全，你还是带着家眷进山躲避吧。”
尸秃摇摇头，“我为了孙女才躲在这里，如今她死了，我还躲什么？”跑到慕容永马前，恳求道：“上将军，我会干木匠活，虽然年纪老了，上不了战场，但我可以给部队修理兵器，打造战车，你就收下我吧。”
慕容永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点头同意。
“多谢将军。”尸秃向妇女们匆匆交待了两句，什么都没带，跨上骑兵队带来的马，跟着队伍一起走了。
到达阿房已近黄昏，雨中的阿房宫显得破旧凋敝。九年前，沐弘来过一次，那时这座宫殿整饰一新，金色的琉璃瓦，大红的廊柱，光芒耀眼，被漫山遍野的翠竹和梧桐包围，犹如漂浮在碧海中的仙境。时光流逝，带走昔日的光彩，瓦片破碎，红漆剥落，冬日里竹林衰败，梧桐叶落，只余灰褐色的枝干，看上去死气沉沉。
守门的士兵把沐弘三人带进大殿，殿中空无一人，阴冷潮湿。正中的玉墀上摆了一张胡床，台阶下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一只沙盘，周围几只大小不一的椅子凳子，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叶玄把桌椅排整齐，请公主坐下休息。沐弘见窗户坏了好几扇，冷风嗖嗖，雨点飘洒，他在殿内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火炉。行军打仗固然艰苦，没想到艰苦到这程度，那个娇生惯养的人儿，怎么经受得住？
外面传来一阵马蹄声，在殿前停住。沐弘赶到门口，见两人拾阶而上，前面一人身型高挑修长，慕容永紧跟在后面，嘴里不住说着话：“……那时秦人已经撤退，末将接到报信，担心公主安危，亲自赶去迎接，命副将防守。谁知秦人反扑，攻破了左翼防线……”
那人走到门前，看到沐弘，脚步停了停，把殿内另两个人扫了一眼，继续走到里面，一屁股坐在胡床上，喘着粗气。
沐弘接触到他的目光，心头剧震，这目光不像是人类的目光，倒让他想起在山里遇到的野狼，冷漠、嗜血，不带一丝情感。
他跟进去，听到慕容永还在解释：“这次兵败末将有错，但主要还是副将不顶事，这种家伙留着没用，回去我就把他砍了……”
慕容冲撑着头，一言不发。沐弘见他鬓发散乱，脸上手上都是血污，外袍脏得看不清颜色，像是吃了大亏，也不知受伤了没有，关心地问道：“小王爷，你没事吧？”
慕容冲头也不抬，冷冷道：“只有你们两个，兄长呢？”
“新兴侯？”沐弘倒抽一口冷气，“微臣没能力带他出来。”
“算了，不怪你……”
“新兴侯交给臣一封书信，让臣带出来……”
“拿来。”慕容冲瞪着他，摊开手掌。
沐弘拔下发簪，犹豫了一下，“新兴侯让臣交给济北王……”
“他死了。”慕容冲粗鲁地截断沐弘的话。
慕容永从沐弘手里抓过发簪，放在慕容冲手上。慕容冲拿着发簪瞧了瞧，拧开头部，抽出里面的白绢，展开看了一遍，递给慕容永。慕容永看过，叫了一声“王爷”，脸上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兴奋。
“你想说什么？”慕容冲瞟了他一眼。
“这可是一份传位诏书……”
“胡扯。”慕容冲一掌拍在胡床上，“你去把高盖、韩延叫来，商议明日攻城之事。”
“可是今天刚打了败仗，损失了几千人……”
“快去。”慕容冲不耐烦地叱道，“兄长不能再留在城里，我非要逼着苻坚把人给放出来。”
“是。”慕容永应声，快步走了出去。
叶玄不知从哪里打了盆冷水过来，端到慕容冲面前，伺候他洗脸洗手。慕容冲洗去血污，露出白玉般俊美的面容，眼神也清亮起来，有了些人气。他起身走到公主面前，低头看着她，温柔地叫了一声：“阿姊。”
“冲儿，你都长这么高了……”公主握着他的手，一长串泪珠滑落。
慕容冲拍了拍她的手，“阿姊，你能出来就好。先进去休息吧，我开完会再来看你。”对沐弘说，“后面有的是房间，就是比较乱，你去处理吧。”转身走到桌前去看沙盘。
沐弘扛起行囊，带着公主穿过大殿，走去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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