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攻城

　　一天前，沐弘还在城楼上值班，提防鲜卑进攻，如今现在他却站在了攻城的队伍中，人世间的变幻无常莫过于此。
在城下仰望，高耸的城楼触及低垂的云雾，灰色的墙壁就像是从云中垂落下来，峭拔笔立，绵延无尽。城门坑坑洼洼，墙面上涂染着大片深色污渍，城下散乱着一堆堆杂物——  断刀断箭，撕裂的旗帜，破碎的盔甲……沐弘怀疑里面有士兵的尸骸残肢，或许没有，不是被埋葬，而是夜里被野狼吃掉了。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长安城，只觉城头高得炫目，爬上去都难以想象，何况还要顶住如雨的箭矢，攻打不下也是正常。
他骑马站在慕容冲背后，头顶上一道镶着金边的赤红色旗帜，绣着斗大的“燕”字，在风中猎猎飘扬。主帅金盔金甲，肩垂白色大氅，相当的拉风。只见他举起手中长枪，枪尖指着城头，大声喝道：“苻坚老贼，你给我出来！”连呼几声，城头毫无反应，连守军的影子都看不到。
“进攻！”慕容冲下令。慕容永闻声挥动令旗，一排排士兵们抬着云梯，手举盾牌遮住头顶，向城下进发。古代大型的攻城战沐弘只在影视剧中见过，士兵像串起来的大闸蟹，沿着云梯往上爬，城上的人拼命放箭砸东西，硝烟滚滚，残肢横飞，呼号惨叫响彻云霄……想到自己就要亲身经历这样的血腥场面，沐弘激动得浑身打颤。
这时，只听一声砲响，空荡荡的城头忽地竖起旗帜，一排人突然在垛口冒了出来。沐弘虽然紧张，却忍不住要笑，天王搞什么玄虚，倒像是在拍电影似的，却见站在C位的那员将领年纪较轻，英武彪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并非天王本尊。
“苻晖，叫你爹出来，我有话跟他讲。”慕容冲叫道。
原来他就是平原公苻晖，沐弘心想，在上林苑猎场上交过一次手，没留下多少印象，隔了十多年，自然是认不出来。
“天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苻晖冷笑，“你有什么话说与本公便是。”
“你告诉苻坚，他若是顺从天命，就应该君臣束手，乖乖出城投降。本王对你们一家，自会宽大处理，当初他是怎么对待我们慕容家的，本王就怎么回报你们。”
苻晖大怒：“若不是天王宽宏大量，早就把你们灭族了。你这个下贱的白虏，不知感恩，还在这里炫舞扬威，实在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沐弘听苻晖骂得粗鄙，担心慕容冲被气昏头，做出不理智的举动，却见他俊脸含霜，冷冷回道：“苻晖，你是我手下败将，屡战屡败，没资格和我对话。你去告诉苻坚，现在就把我皇兄送出城来，否则，我十万大军今日就要攻破长安灭你全家。”
苻晖闻言，神情古怪，呵呵一笑，说道：“你要慕容暐？行呐，我这就把他给你。”扭头和身旁的人嘀咕了一阵。沐弘以为他要把慕容暐押上来作为挡箭牌，却见他手里提着一颗人头，高高举起，大声喝道：“慕容暐犯上作乱，已然伏诛，满门操斩，一个不留。”垛口那一排人，每人手里都举起一颗人头。
“贼子敢而！”慕容冲一声暴喝，两眼血红，面容扭曲。
“这人头我留着没用，给你就是了。”苻晖哈哈大笑，“我扔下来，你可要接住了。”手一扬，人头在空中划了条弧线，飞出城外。与此同时，其他人也把手里的人头扔出去，几十颗人头从高处掉落，砸在城墙外的空地上，像皮球一样，弹跳滚动。
“城里一千多名鲜卑余孽，已全部肃清。”苻晖接着说，“慕容冲，你率领大军进逼长安，想来不会把这些人的生死放在心上，我就不带过来了。你兄长一家，整整齐齐都在这里，你可要全部带走，别遗漏了。”
慕容冲脸色铁青，也不多话，一夹马腹便冲了出去。沐弘一惊，担心有失，策马紧跟。“王爷别去，小心圈套！”慕容永叫了两声，见劝不住，忙指挥人马跟上。
城墙下散落一地的头颅，男女老少都有。有的白发苍苍，有的黑发披面，还有的稚嫩幼小，像是刚出生不久。从高处落地，大部分头颅都摔坏了，眼珠掉出，面皮绽开，牙齿剥落，加上沾满了尘土，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沐弘见此情景，一阵反胃，差点把早饭吐出来。慕容冲跳下马，弯着腰翻动人头，逐一辨认。
“起！”一声清晰的命令从高处传入沐弘耳膜，他仰头望去，垛口已站满了披甲的士兵，弓弦拉满，无数支乌黑的箭镞直指下方。
“放！”
“嗡嗡”的弓弦声犹如捅翻了马蜂窝。
“小王爷……”沐弘惊叫一声，见慕容冲捧着一颗头颅蹲在地上，飞身扑过去伏在他身上。他第一次参加攻城战，想到漫天飞舞的箭雨就心惊肉跳，特地找了一只厚实的大盾牌，提在手里。此时，他念头都没来得及动，盾牌就已下意识地举到头顶。只听一阵乱响，盾牌剧烈震动，似乎飓风刮来，要把盾牌掀翻。他双手死命撑住，只见挡板凹陷，蒙皮破裂，一支支箭镞冒出头来，几乎扎进他的手臂。
四周安静了一瞬，猛然爆发出喧嚣：马嘶人喊，惨叫声，号哭声不绝于耳。有人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呼喝：“弓箭手，放箭，快放箭……”
沐弘知道盾牌的外表面插满了羽箭，扎得跟刺猬似的。这只盾牌这么结实，实在是良心之作，但它无论如何也撑不过下一轮攒射。他扔掉盾牌，叫一声“快跑”，拉起慕容冲就往回跑。空旷的地面上已经躺满了伤亡的士兵，沐弘蹦跳着跨过这些流血的身体，“嗖嗖”的破风声紧追而来，箭矢雨点般落在脚边。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根本不敢回头，着实体验了一回枪林弹雨的滋味。
一名骑士从他身边掠过，挡在后方。他听到慕容永的吼声：“盾牌手结阵防护……”越来越多的身影聚拢过来，他仍不敢停步，直到手被用力甩开。
慕容冲站在他身旁，白色的披风上点点鲜红。沐弘大惊，叫道：“小王爷，你受伤了？”
“没有。”慕容冲回应一声，转身走开。
这时沐弘感到一阵锐痛，低头看时，左胳膊上不知何时中了一支箭，箭矢贯穿手臂，箭头撕破衣袖，突出在外。鲜血“汩汩”流淌，染红了半边衣裳。
沐弘尖叫一声，吓得脸色发白。也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他只觉眼冒金星，站立不稳，腿一软，跪坐在地。
大群的士兵从他身边跑过，没人理会他。他想找军医治疗，也不知去哪里找。他撕了一条衣襟，缠在伤口上方扎紧，阻断血流。歇了一会儿，晕眩感稍许减弱，他就站起身，寻找慕容冲的身影。
攻城战已经开始，士兵们扛着巨大的撞木，一下一下冲撞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几十架云梯搭在城墙上，一串串的人影往上攀爬。城上的守军疯狂向下放箭，城下排列成队的弓箭手，也在不住地把瓢泼的箭雨送上城头。数不清的人影接二连三从墙头或云梯上掉落，硝烟滚滚，残肢横飞，呼号惨叫响彻云霄，影视剧中的场景完美展现……
沐弘在这地狱般的现实中行走，很快就望见金盔红缨，白色披风高高飞扬。那人策马扬鞭，奔走指挥，毫不顾忌漫天的腥风血雨。这么一个醒目的活靶子，走到哪里，哪里的箭矢就加倍密集。
沐弘追不上他，急得大喊大叫，但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声音哪里传得出去。这时他看到慕容永骑马从不远处经过，连忙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襟，指着慕容冲的方向，要他去把人带回来，一开口却发现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来。慕容永瞥了他一眼，催马前行，沐弘被他扯了个趔趄，一跤摔倒，撞到伤口，痛得撕心裂肺。他挣扎着爬起来，见慕容永带着几员将领，把慕容冲围在中间，慕容冲挥舞马鞭抽打喝骂，状若癫狂，毕竟单拳难敌众手，被众人抢过缰绳，硬是把他连人带马拉出了战场，随即鸣金收兵。
这一局秦方小胜，燕方丢下几百具尸体，什么都没捞到，收拢大军撤退。慕容永亲自在后面压阵，以防秦人追击。那些头颅被弓箭密集攒射，又被大军踩踏，早就变成了一摊烂泥，只有被慕容冲抱在怀里的那个还算完整。
沐弘找到个军医给他治疗，所幸那支箭只是穿透皮肉，没伤到骨头。不过那军医简直就是个兽医，毫不体恤沐弘多年来锦衣玉食养成的娇贵体质，动作粗暴野蛮，把他折腾得差点昏死过去。草草包扎过后，他虚弱地趴在马背上，摇摇晃晃跟着队伍回到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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