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浴火

　　仿佛一粒火星掉进了干柴堆里，腾起漫天大火，城墙外沸腾起来，两万人向内城直扑过来，那股排山倒海的架势，似乎能将城墙推倒夷平。云梯、撞木、攻城车从后面推上前来，韩延段随为这场谋反做足了准备工作。
“顶住。”慕容冲简短地下了道命令，扭头看向沐弘，沐弘也在看他。该说的话他已经全部说完，面对这个结局他无话可说。乱世从来不缺背叛和谎言，背叛是家常便饭，谎言是手到拈来。刚才他差点就想拉住慕容冲的衣袍，求他顺应民意，即便是撒一个谎，先把危机渡过去再说。但他忍住了，这是慕容冲的命运，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
“这回又是你说对了。”慕容冲苦笑一下，眼神黯然，“今天上午朕与慕容永定下计划，明日上朝便要拿下段、韩二贼，分拆他们的军队，谁知他转身就出卖了朕……朕真是不明白，他跟了朕这么多年，为何要投靠二贼？”
“慕容永不是要投靠二贼，他是要利用这两人除掉皇上，为他扫平道路。”沐弘分析道。
“是朕看走了眼，咎由自取。”慕容冲长叹。
“皇上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朕是皇帝，一言九鼎，说话要算数，不能食言。现在东归，必定同族相残，朕不能答应他们。”
“皇上说的是。”沐弘明白，他的高傲不容许他撒谎，他的倔强他不容许他屈服。一旦他理解了他，就发自内心地赞同他支持他。
无数羽箭飞蝗似的从城下飞来，嗖嗖地从耳边擦过。“皇上小心。”沐弘忙拉慕容冲蹲下躲避。
慕容冲推开他，转身面对城下的叛军，毫不畏惧。一旁的贺赖拉弓搭箭，对着段随射出一箭。段随一直留意着慕容冲的举动，见箭飞来，慌忙滚落下马，堪堪躲过。韩延见状吓得戴上护具，拉着段随躲到盾牌后面，一边还不忘呼喝士兵冲锋。
慕容冲看了一会儿，对沐弘说：“贼兵势大，今夜已是难了。朕只顾提防慕容恒，命他驻军长安城外，把京城防卫给了慕容永。即使慕容恒得知情况，派兵前来救驾，也是来不及的。”
沐弘心想，恐怕慕容恒也是袖手旁观，巴不得叛军杀了你，他可以乘机上位。慕容家的男人们从来就不齐心，互相算计互相倾轧，到最后国破家亡，一败涂地。
只听慕容冲说：“如今朕能相信的只有你，你要帮朕把妻儿带出去。”
“叛贼不会只聚集在正门，想必已将皇城整个包围住了。”
“城中有一千侍卫亲兵，朕分你一半人马，你带他们穿过后宫，从北司马门冲出去。”
“皇上，你带着皇后和瑶殿下走，臣在这里顶着。”沐弘建议。
“不行，朕若撤离，人心涣散，内城顷刻不保，谁都逃不掉。你若能出得去，就投到城外慕容恒的营地，传朕口谕：朕若不测，皇位由他继承。”
“皇上……”沐弘叫了一声，不知如何是好。眼下已到生离死别的关头，一转身便是永诀。
“快走吧。朕把妻儿托付给你了。”慕容冲拍拍他的肩膀，“如果逃不出去，也是他们的命，朕不会怪你。”
火光在他脸上涂上一层胭脂色，瞳孔里跳动着火焰，犹如宝石璀璨。他猛地跃起，抽刀把一个在垛口冒出头来的士兵砍落下去。沐弘想说我不走，我不要离开你，你的妻儿反正也活不长，随他们去吧，我管不了。但这种话若说出口，势必摧毁他的战斗意志。
“皇上，奴婢知道有条出宫的密道。”叶玄上前禀道。
“在哪里？”沐弘忙问。
跟来的几个宦官吓得缩在墙角发抖，叶玄从中拽了一个出来，“阿贵伺候过太后，他说太后寝殿里有一条密道通到宫外。”
“通往何处？”慕容冲问。
“奴婢不知，奴婢只是听说太后的床底下有密道，并没见过。”阿贵瑟缩着回话。
“想来是通到太尉府的。”沐弘插嘴。
“朕也听说过太后和李威的这档子事。”慕容冲笑了笑，“那倒是巧了，慕容恒的家人就住在太尉府，看在亲戚份上，应该会庇护他们母子俩。”
到此时，沐弘清楚地看到历史的每一处榫头都已扣上，严丝合缝。他别无选择，只能顺着唯一的道路走下去。
“臣送皇后和瑶殿下出宫，皇上拨五十名侍卫给臣就够了。”
慕容冲命副将带五十人听从沐弘差遣，转身投入搏杀。沐弘望了望如蚁群一般涌上城墙的叛军，一咬牙，带上阿贵赶往皇后寝宫。
厮杀声传到里面，皇后寝宫也受到惊动，侍女们跑到殿外平台上，翘首遥望，不安地议论着，见沐弘带着一群侍卫杀气腾腾地赶来，惊叫着逃进殿内，关上殿门。
沐弘在台阶下喊了一声：“皇后安在，臣沐弘见驾。”不待回应就疾步登上平台。一名嬷嬷提着灯笼走出来，叱道：“何人深夜到此，惊扰皇后娘娘？”看到沐弘身后的将官，是她认识的人，忙问道：“刘副将，这是怎么了？”
“不好了，叛军冲进皇城了。”刘副将回答。
“皇上有旨，命臣带皇后和瑶殿下出宫，请皇后和殿下速速动身。”沐弘语气冷峻，没有商量的余地。
殿门轰然大开，皇后在几名侍女的簇拥下，站在门口，问道：“外面出了什么事？皇上在哪里？”
沐弘简要介绍了一遍情况，传达了慕容冲的旨令，便要皇后立刻跟他出发。皇后却哭了起来：“臣妾不走，臣妾不能撇下皇上独自逃生……”皇后一哭，侍女们也跟着哭作一团，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怎么会出这种事……太可怕了……我们会不会死……”
沐弘气得干瞪眼。
穿越前看过的电视剧里，常会有女主女配在危急关头智商下线，该采取果断行动时哭哭啼啼，磨磨蹭蹭，让观众干着急。沐弘看到这种情节就知道导演要拖戏了，并且以此损害女性形象，通常他就立刻换台或者按快进键跳过。然而当这种情节发生在眼前，他既不能换台也没法快进，只能耐着性子劝说，劝了一会没效果，急得跳脚。
所幸一名中年嬷嬷站了出来，厉声喝止住侍女，命令她们去收拾行装，然后劝皇后说：“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皇后要振作起来，遵从皇上旨令。”
沐弘总算见到一个头脑冷静的人，连忙以她为主，催促道：“如今形势危急，皇上在城头浴血奋战，只为给你们争取逃生的时间。什么东西都不要拿，赶紧走……对了，瑶殿下呢，快把瑶殿下带出来。”
中年嬷嬷命侍女们安抚皇后，自己快步入内，不一会带了一个小男孩出来。男孩约八九岁年纪，穿着小皮袄小皮靴，粉嫩可爱。沐弘一看到就想起他初次遇见慕容冲的情形，这孩子简直就是幼年慕容冲的翻版，只是少了一点慕容冲的冷锐气质。
慕容瑶揉着惺忪的睡眼，跑到皇后身边问道：“母后，你怎么哭了？”
皇后搂着他抽抽噎噎，泪水涟涟。
沐弘担心他们说个没完，忙敦促道：“我们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他伸手抱起慕容瑶，又担心亲密接触后心里生出牵绊，就把男孩放到刘副将背上。
一行人离开寝殿，往北来到金马门。前殿与后宫之间隔着一道城墙，金马门是唯一的通道。沐弘爬上城墙眺望，后宫漆黑一片，寂寂无声，远处却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游弋不定。沐弘估计部分叛军已闯进后宫，妄图从背后夹攻，但后宫太大，他们不认路，还没有找到这里。沐弘留下一半人守门，带着其他人进入后宫。据史书上记载，慕容瑶将在几个月后被慕容永杀害，那么这一次，即使无人护卫，他也能安全逃脱。保险起见，沐弘还是让刘副将带了二十多个侍卫沿途护送，留人守门是为了保持大门通畅，送完人他还要从这里回到前殿。
鲜卑大军洗劫肆虐之后，就把整个后宫封闭了。大半年没人清理，满地杂草丛生，几乎找不到道路。他们不敢点火把，借着黯淡的月光在草丛中摸索前进，时而听到空中夜枭发出桀桀怪声。皇后和侍卫从没来过后宫，沐弘也只了解合欢殿一带，幸好阿贵在后宫呆了几十年，熟悉环境。他在前领路，带着众人翻过假山，绕过池塘，穿过一条条长廊和甬道，直奔昭阳殿。突然有个侍女叫了一声绊倒在地，她身边的同伴去扶她，也吓得叫了起来。众人一看，地上横着一根长长的骨头，像是人身上的大腿骨，发出幽幽的蓝光。
沐弘游目四顾，见草丛里磷光点点，这一块地方应该死了很多人，尸骨遍地。
“噤声。”他压低声音警告，“叛军已经进入后宫，一旦被发现，大家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又一名侍女惨叫起来，指着脚下叫道：“骷颅头……骷颅……”
话没说完，旁边的一个侍卫拔刀一挥，那侍女喉咙里“咯，咯”响了两声，就瘫倒在地。众侍女见此情形，吓得捂住了嘴，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沐弘来不及阻拦，索性威胁道：“谁敢出声，这就是下场。”
镇住侍女，众人继续前行，半路上见火光逼近，众人慌忙匍匐在草丛里，一队叛军骂骂咧咧地走过，抱怨后宫路径复杂，犹如迷魂阵，老半天摸不到目的地。
后面一段路没有遇到敌人，众人顺利来到昭阳殿。苟太后去世后，昭阳殿就封存了起来，虽然没逃过鲜卑抢掠，但宫里没有人，也就没有尸体。阿贵把大家带进太后寝殿，沐弘点起火把，命侍女清理地上厚厚的积灰。侍卫们把太后凤床的床板掀起，用刀在地面上戳了一遍，没有发现暗道。喝问阿贵，那宦官说他只是听闻，并非亲眼所见。
刘副将着急地问沐弘：“找不到暗道，如何是好？”
沐弘知道出路一定在这里，并不急躁，把凤床查看了一遍，见一只铜环，孤零零地镶嵌在床头雕花的隔板上。他用力一拉，只听“哗啦”一声，床后面的一块地板翻起，露出一个一平米见方的洞口。众人欢呼一声，看到生的希望。
沐弘让侍卫先下洞，在前探路，侍女们跟在后面。临别时他对皇后说：“皇上口谕，他若有不测，由慕容恒承继皇位。请您把旨意带给慕容将军。”
这当口，皇后只能含泪说：“臣妾遵旨。”
沐弘心说，慕容冲这么安排，是为你们娘儿俩讨个活路。慕容瑶年幼，掌控不住局面，而慕容恒想要登基继位，势必要清除段、韩两人的势力，替他复仇。
他转身看到慕容瑶懵懂的小脸，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怀里拿出一把短刀，塞到他手里，说道：“瑶殿下，把刀握住了，你是男子汉，要保护好妈妈。”
刘副将走在最后，沐弘嘱咐：“刘将军，皇后和瑶殿下就拜托你了。”
“沐大人，你不一起走吗？”刘副将一愣。
沐弘摇摇头，等他下去后把盖板合上。
他沿原路返回，很快回到金马门。几十个人在门口打斗，地上躺了几具尸体。沐弘大声呼喝，拔刀冲上去，仗着宝刀锋利，瞬间砍倒两人。叛军以为来了增援，四散退却，沐弘带着剩下的侍卫退到门内，关闭大门。
“守住这座门，不要让敌人进来。”沐弘命令。
“我们要守到什么时候？”侍卫问。
“守到最后一刻。”沐弘回答，脚下不停，直奔太极殿。
叛军已攻入前殿，台阶上、甬道里，随处可见残余的侍卫三五成群，被数倍的叛军围住厮杀，喊声震天。沐弘沿着最短路径前往太极殿，遇到有人挡道，就挥刀猛砍，状若疯癫。叛军犯不着跟他拼命，都绕着他走，让出一条通路来。
终于沐弘来到太极殿后面，这里反倒清静一些，看不到敌人，却有一股烧焦的气味从窗口传出来。他心里一紧，来不及了吗？不，他想见他最后一面。他对天祈祷，甘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拉开后门，一股浓烟扑面而来，熏得他眼泪直冒，咳呛起来。他用袖子捂住口鼻冲进去，殿内烟雾弥漫，热浪蒸腾，什么都看不见，到处是木头烧灼发出的“噼啪”声。他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凭着记忆往前摸索，在快要晕倒前摸到一扇门，用尽全力撞了出去，趴在地上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他喘息了一阵，站起来把门关上。火势还没有蔓延到太极殿前面，他看到慕容冲坐在椅子上，身上的白袍全部染成红色，不知有多少是敌人的血，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他的胳膊上插着一支箭，箭头深入肌肉。叶玄站在他身旁，一手握住箭杆，犹豫着不敢下手。
“拔出来。”慕容冲命令。
叶玄咬牙用力一拔，慕容冲闷哼一声，随着箭头拔出，一股血箭跟着喷了出来。
沐弘撕下衣襟，跑过去把慕容冲胳膊扎紧止血。见他出现，慕容冲大惊，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皇上放心，皇后和瑶殿下平安从密道撤离了。”
慕容冲舒了口气，叶玄取出一块帕子，给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你回来做什么？”慕容冲责备道，“你应该跟在瑶儿身边，保护他，辅佐他。”
“恕臣做不到。”沐弘半跪在慕容冲脚边，抬头仰望着他，“臣的忠心只能给皇上一人。”
慕容冲长叹一声，“朕刚才还在想，朕这一生，真正忠于朕的有几个人？”
“臣算一个。”沐弘笑道。他忽地想到在另一个没有他的时空，那个慕容冲在众叛亲离，独自一人走向死亡时，会不会感到孤单寂寞？
“是啊，你是朕最为忠心的臣子。”慕容冲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此生有你相伴，朕深感欣慰。”
沐弘感动得热泪盈眶，“能陪伴皇上，臣三生有幸。”
殿外仍在进行惨烈的搏杀，不时响起一声声哀号，最后一声像是贺赖的声音，犹如拉响的汽笛，高亢悠长。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轰”的一声，太极殿的大门和两边的侧门被同时撞开，一排叛军端着滴血的长枪出现在门口。
慕容冲站起身冷冷面对，慑于他的威严，没有人胆敢贸然闯入。
段随和韩延也出现在门口，龇牙咧嘴，神色既凶狠又胆怯，既兴奋又紧张。
慕容冲正眼都没看他们一下，他环顾太极殿，叹道：“朕打下长安，洗刷秦国灭燕的耻辱，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这一生没有遗憾。朕到地下见到苻坚，应该能和他平起平坐了吧？”
“当然。”沐弘回答。
后殿响起轰隆的倒塌声，大团的热浪夹杂着浓烟涌了出来。火焰烧毁了隔墙和门板，蔓延到了大堂。
“挡住他们。”慕容冲下了最后一道命令，转身走向火窟，叶玄躬着腰跟在他身后，如同他的影子。
沐弘横刀站在大堂中央，冷冷地看着眼前的敌人。十五年前，当他得知慕容令的死讯时，满怀悲愤，恨不得立刻把凶手抓住，千刀万剐。而如今，面对害死慕容冲的仇人，他却心情平静，不起波澜。因为他知道这两人活不过一个月，就要惨死在刀枪之下，随后慕容家族同室操戈，不到半年时间就有三位皇帝走马灯似的被害。西燕这个小朝廷就像苗人练蛊的器皿，大大小小的毒虫在里面互相撕咬残杀，最后胜出的就是蛊王。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透过城墙，看到守在皇城外的慕容永，在大军的护卫下，这家伙仍是惴惴不安，不停地派人打探消息。这个人外表忠厚、内心狡诈、善于伪装、阴沉狠毒，咬死了所有的对手，当了西燕的皇帝。但他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带领鲜卑移民东归，走到山西就停下来无法前进。他向慕容垂称臣却被拒绝，没过几年慕容垂就派兵将他攻杀，西燕灭亡。
乱世之中，每个人都过得心惊胆战，朝不保夕，为了活命，卑微如蝼蚁，凶残如虎狼。这个世界比地狱还要可怕，活在这个世上比死亡还要痛苦。
“给我上，杀了他！”韩延指着沐弘，把一腔怨毒投射到他身上。
叛军端着长枪冲了上来，沐弘挥刀挡开面前的几支，更多的枪尖从两侧刺进他的身体。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身体被长枪固定住，无法移动。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扭头向后望去，身后是一片火海，一根大梁从房顶砸下来，粗大的梁柱带着风声把热空气压到下方。“轰”的一声巨响，梁柱落地，火焰从两端窜出来，“呼啦”一下展开，犹如凤凰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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