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人 （6）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我和孩子们把合欢殿当成自己家，宝儿锦儿喜欢娘娘胜过我这个亲娘，因为我有时要管束她们，而姐姐却是一味纵容。一年后我又怀孕了，这回如愿生下一个儿子。陛下很高兴，孩子刚出生就封为中山公，赐名为“冲”。我心里一咯噔，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当年凤凰殿主人的名字叫做慕容冲，是燕国最小的皇子，封中山王，据说姿容卓绝，雌雄莫辨。我没见过他，如果他的长相和姐姐相似，就不难想象他有多美。陛下一度把他放在心尖儿上，宠上了天，但不知为何，突然将他赶出长安，放逐到千里之外。帝王的恩宠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能托付真心。莫非陛下现在又缅怀起旧情来，用我的孩子来纪念那个人？
我不愿意。
“臣妾还能给陛下生育，这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弟弟妹妹呢。”我撒着娇，“冲字被他用了，他的弟弟怎么办？”
“爱妃所言甚是。”陛下笑了，重新选了一个“诜”字。
我去问姐姐，这个字有什么含义，姐姐说：“诜是众多的意思，诗经有云：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陛下是希望子孙繁盛。”
好吧，谁不希望子孙繁盛呢？只要跟那个慕容冲没关系就好。
合欢殿里再度响起婴儿的啼哭，加上两个小女孩的叽叽喳喳，众多侍女嬷嬷来回奔忙，简直是沸反盈天，没一刻安宁。整个后宫都是沉寂的，只有这里喧腾热闹，生气勃勃。陛下从前殿回来就直奔这里，一家人在一起聊天吃饭，亲亲热热，尽享天伦之乐。
前面的几位皇子都已成年，离开京城镇守四方，只有这三个小家伙在陛下身边，承欢膝下。陛下喜欢让他们坐在腿上，倾听他们的童言稚语，开心得哈哈大笑，对诜儿尤其关注，常把他抱在手里逗弄。
“陛下是个好父亲，对小孩子这么有耐心。”我感叹说。
“原来生活可以是这样的……”姐姐若有所思。
“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很奇怪，“我们家就是这样的呀，吃饭时父亲坐在上首，母亲和姨娘分坐两边，下面就是我们三个小孩子，有说有笑，粗茶淡饭都吃得津津有味。逢年过节，大家在一起打年糕，做灯笼，父亲在灯笼上写下谜语给我们猜，猜中的就有一个铜钱的奖励……”
“皇宫外面的生活都是这么有趣吗？”
“差不多吧，如今天下太平，老百姓的日子都过得去。”
“我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姐姐感慨。
“是吗？”普通人家哪里生得出姐姐这样的绝世容颜。
“我如果是个平民，过普通人的生活该有多好！”姐姐一脸向往。
“普通人家也有普通人家的烦恼……”
不过比起皇宫来，当然要温馨得多。心疼姐姐从小生长在规矩森严的宫廷里，没有享受过亲情的温暖，现在你有了我，我会让你幸福的。
“你在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进宫来呢？”
此事说来话长，小时候每逢过年，父母就会带着全家去北阙参加庆典。父亲是个普通的尚书，没资格进宫面圣，但他却一心崇拜天王，见到天王带着宫眷大臣出现在城楼上，就下跪叩拜。我望着远处的灯火楼台，犹如仙宫浮在半空，里面站着的人也都是光彩夺目，如同神仙一般。那时我心生羡慕，也想成为其中一员，接受万民膜拜。怀着这种野心，我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参加选秀，居然侥幸中选。进了宫，我才知道后宫的冷酷险恶，后悔不迭但已无法退出。姐姐，幸好遇到了你，遇到你我才明白，我不是为陛下而来，我是为你而来。这一定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老天爷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在宫里孤单冷清，让我进来陪伴你。
有了诜儿，我就确立了在后宫的地位。陛下本想升我的等级，被我婉拒了。夫人只比王妃低了一级，我若升了级就与姐姐并肩了。但我有三个孩子姐姐没有，岂不是压了姐姐一头？倘若姐姐因此与我生了嫌隙，那就得不偿失了。虽然姐姐高贵出尘，不食人间烟火，看淡利害得失，不会在乎这种事，但我在乎，我不想让姐姐有任何不快，我不能让我俩之间出现芥蒂。
姐姐对我的三个孩子都非常宠溺，看得出她是很喜欢小孩的。其实只要姐姐开口，我可以过继一个给她，宝儿和锦儿任她挑选。在后宫生活自己一定要有个孩子，否则等到人老珠黄，恩宠消散，那孤寂的日子无从派遣。但姐姐一直没有提，也看不出有这个意思，我想来想去，应该是女孩不合适：女孩长到十四五岁就得嫁人，公主有可能要远嫁异国，难以相见，当娘的白白花费一番心血，还要为她牵肠挂肚，没什么好处。还是男孩子好，娶了媳妇，还能孝敬婆婆。但我现在只有一个诜儿，要留着防身。不过我还可以生，下一个孩子若是男孩，不用姐姐开口我就送给姐姐。
皇后身体羸弱，时常卧病，陛下命我协助管理后宫。我每天不得不花费半天功夫，处理宫里的琐事，和姐姐相处的时间变少了。不过权力是个好东西，原本对我冷眼相看、挖苦嘲讽的人，纷纷转变了态度，满脸堆笑大拍马屁。太后给我的训练派上了用处，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事，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我一眼看透，分派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后见我管得下来，索性躲懒，把事情全都交给了我。我寻找机会，慢慢把几个主管换成自己培养的人，后宫就全落入我的掌控之下。
虽然我不能整天陪着姐姐，姐姐也不会太寂寞，因为有个宦官经常前来探望。那人名叫沐弘，官阶低微，却做了几件大事，宫里都知道他的名字。那次太后对姐姐下手，是他闯进前殿告知陛下，才让陛下及时赶到救了姐姐。后来他又在太后宫里救下了叶玄，也等于救了我。
我记着他的好处，投桃报李，想要赏赐他，提拔他，这人似乎有点才能，只要他愿意依附我，我可以让他升官发财，前途无量。谁料他对我竟然完全无视，目光掠过我那三个小可爱，也只当他们是透明。只有看到姐姐，他那涣散的眼神才会聚拢来，焕发出光彩，而姐姐的脸上也升起两朵红云。
那人二十左右年纪，长相清秀，一付文质彬彬的样子，他一出现，姐姐的注意力就集中到他身上，两人在一起写写诗文，品评一番，有时他还给姐姐带来一些慕容冲的消息，让姐姐热泪盈眶。听说他是燕国的旧臣，如今国破家亡，他对旧主还能这般忠诚，也是难得。然而他只是个宦官，能做什么呢？只要他不妨碍我和姐姐的情谊，我也就随他去了。
时光流逝，年复一年，宫外纷纷扰扰，宫内倒是四平八稳，不再有新鲜故事。陛下年纪大了，治理这么大的国家耗尽了他的精力，回到后宫只想好好休息，和儿女们逗个乐。陛下也很少留宿合欢殿，用过晚膳，我们就带着孩子回鸳鸯殿，姐姐含笑相送，从没流露出丝毫不快。相伴这么多年，我仍然猜不透姐姐的心思，不管我怎么亲近，总觉得和姐姐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姐姐，男人容易变心，但我是不会变心的。陛下宠爱你的那几年，是他最好的时光，如今陛下老了，夜里在床上放屁打呼噜，吵得我没法入睡。因操劳过度，他的背上长了一大片皮癣，要我帮他抓痒，褥子上掉落一层白花花的皮屑……姐姐，你是高贵的女神，这种事就由我来做吧，陛下不肯留在你那里，或许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不想让你看到他丑陋的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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