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 （8）

　　从长安到阿房城，经历的凶险比起邺城逃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所幸公主和大人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我们三人才能活着来到阿房宫，见到中山王。为了保护我们，大人工厂里的雇工们与秦军以命相搏，全部战死。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愿意为大人舍命，这都是大人平日里广施恩惠，多行善事的福报。
这一片宫城破旧凋敝，还不如北宫，但不管怎样，进了宫就安全了。从一座宫城到另一座宫城，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只有在宫里，我才觉得安心踏实，在这世上，皇宫是我唯一熟悉的地方。
中山王领兵打仗，沐大人忙兵工厂的事，公主身体不好，卧床不起，我一个人伺候，洗衣熬药，清洁打扫，忙得停不下来。我当了管事后就很少亲自动手了，如今撸起袖子干活，并没觉得生疏。我天生就是伺候人的，比起管理下属，和人打交道，我还是喜欢做具体的事情。
中山王完全变了个人，就像一只软萌的小猫突然变成了吃人的老虎，他长成一个高大彪悍、阴鹜暴戾的男子，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我见了害怕，但公主和大人不怕，他们看他的目光仍然像是在看一只小猫。
公主稍好一些便要起床干活，我连忙拦住，劝她休息，但公主不肯闲着，扎起袖子要帮我洗衣服。她白嫩的小手怎能干这种粗活，我想了个主意，请她给中山王缝补衣裳。中山王每件衣袍上都有破洞，那是枪林箭雨留下的痕迹。我在凤凰殿伺候他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个娇滴滴的男孩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名勇猛善战的武夫，亲自上阵搏杀。命运这东西从来就难以捉摸。
公主坐在廊下做针线，时常抬头望着长安的方向发呆。她以前就不喜欢说话，现在整天一言不发，神情郁郁寡欢。中山王与天王陛下交战，公主夹在中间，心里一定很痛苦。我想安慰她，但我身份低微，嘴巴又笨，只怕说不好适得其反，不如闭嘴把活干好。
新兴侯被秦人杀害，中山王登基称帝，封沐大人当了大官，沐大人帮我讨了个大内总管的职位。大内总管是宦官中的最高等级，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个称号会落到我身上。虽然只是个光杆的大内总管，内心里还是满足了一把，我们叶家祖上都是贱民，从没有人当过官，到我这里算是光宗耀祖了。
皇上手下的那些大将豪横凶残，沐大人与他们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他们杀人成性，不把人命当回事，沐大人却是菩萨心肠，尽力挽救无辜的平民百姓。他给我送来一个女孩子，名叫小玉，让她伺候公主，帮我干活。小玉瘦瘦小小，干起家务来倒是利索，但我看到她眼里仇恨的光芒，心生警惕，不敢把她留在公主房里，找了个杂物间，夜里把她锁在里面。一个卧底的玉簪差点害死我们，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这个新成立的朝廷并不齐心，小小的阿房城也不太平。城外仓库半夜起火，烧毁粮仓器械，沐大人受到牵连，被关押待罪。
我知道那些将军们和大人不对付，大人出事，他们便趁机落井下石，诬陷抹黑，要置他于死地。这个地方，能帮大人说话的只有公主了。
“奴婢听说，几位将军在皇上面前污蔑大人是秦人的奸细。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会是奸细。”我找机会向公主进言。
“嗯。”公主停下手里的针线活，“但这次火灾确实是他疏于职守，将军们弹劾并非全无道理。”
“那些仇班堡的人也是忘恩负义，大人竭力保住他们的性命，他们却是这样回报大人。”我愤愤不平，“大人一定后悔死了。”
“他们没有错。”公主说，“沐弘也不会后悔。”
“啊？”
“仇班堡的百姓做了他们认为应当做的事，沐弘也只是做了他认为应当做的事。”
“这……”公主的话我时常听不明白，没有大人说的那么浅显好懂。
“不管做什么，只要符合心中的道义，就不用后悔，即使死了，也死得其所。可悲的是我这样的人，彷徨纠结，迷失了方向。”
我更加不明所以，我这个笨脑袋只能理解一些具体的事物。
“但大人被关在牢里，如何是好？”
公主想了想，“我们去给沐弘送饭吧，你带一条厚实的毯子给他，夜里还是比较凉的。”
这句话我听懂了，立刻照办。公主惦记着大人，她肯定会帮忙的。
沐大人确实没有一点后悔的样子，每天吃好睡好，倒是养得气色红润。皇上带兵在外，几天没有回来，据说战事吃紧，也没有空来处理大人的事。
那天，秦人大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出现在北门外，攻城的喊杀声传到宫里。公主换了短装，提着两把刀往外走，我想要跟去，公主不让：“我去找沐弘，你留在这里看好家。”换了装的公主一改平时娇柔的形象，变得英气逼人，我只能遵命。
也是，我不会打仗，去了也不管用，只有沐大人才能救阿房。
宫殿里一个人都没有，殿外的侍卫们都被公主带去守城了。我转了两圈，不知该做什么好，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吓人，山呼海啸一般，如果秦军冲进来怎么办？我该躲起来，还是和敌人拼命？得不到主人的指令，我就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不会使刀弄枪，柴房里有两根烧火棍是我平时用惯的，我去拿了防身。我总以为我一个宦官不会上战场，用不着练武，但这世道，战场无处不在。如果这回我能活下来，也要学点武艺才好。
一条瘦小的身影从柴房跑出来，怀里抱着一捆木柴，向大殿跑去。我一惊，跟在后面。大殿放了好几捆木柴，我还在不知所措的时候，这个小贼已经开始动手了。我悄悄走进去，藏在柱子后面，她忙着把木柴搬到龙椅下，没注意到殿内有人。把木柴排布好，她从怀里掏出火镰火石就要点火，证据确凿，我走出去问她：“小玉，你在干什么？”
她身子一抖，手里的东西掉落，扭头看着我。
“你们就这么喜欢放火？你的族人放火烧毁粮仓，害了大人，现在你又来烧大殿。公主对你不好吗？管你吃喝，改了衣服给你穿，你就这么报答她？”我大声质问，控制不住情绪。
她的小脸上露出极度憎恨的表情，尖声叫道：“我恨你们，你们鲜卑人都是禽兽，我要杀了你们……”捡起一根粗大的木柴向我扑来。
后来我想，如果她当时跪下来哀求，或许我就饶了她，把她交给大人处置……或许我根本不会饶她……
木柴打在我手臂上，很疼，但她毕竟只是个小女孩，怎么敌得过一个壮年的男人？我劈手夺过木柴，用力打在她的头上，我不知打了几下，直到她血流满面，倒在地上抽搐。我蹲下来，伸手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一会儿她就不动弹了。我把她的尸体带回柴房，把那些木柴搬了回来，再把青砖地上的血迹擦干净。这里是皇上上朝的地方，不能留有污垢。
我平生第一次杀人，杀了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弱者，但我并不害怕，也不后悔。
敌人被打退，皇上和公主都回来了。皇上浑身浴血，大氅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公主也是鬓发散乱，衣服上布满灰尘和血迹。我打来凉水给他们清洗，心里暗骂自己失职，我应该烧了热水，准备好酒菜，迎接大家凯旋而归，而我却在这里发愣，什么都没做。
用过晚膳，公主关起门来和皇上说了好一会话，才回到寝殿。我端上热水给公主梳洗，这原本是小玉的活。
我把杀死小玉的事禀报了公主，向她请罪。
公主叹息一声，脸上只有疲惫。
“奴婢本可以不杀她的，但这孩子不知感恩，留着是个祸害。”我坦白地说出真心话。要不是公主留下我看家，这些宫殿就要被她一把火烧光了。公主的先见之明不亚于沐大人。
“小玉做了她认为应当做的事，并为此付出了代价。”公主淡淡地说，“你把她好生安葬了吧。”
我在柴房后面的草丛里挖了个坑，底下铺了层木柴，把小玉的尸体放进去，在她身上再盖了层木柴，填上泥土。城外尸首遍地，都没人收拾，她这待遇算是很好了。
我终于理解了公主所说的话。我做了我认为应当做的事，符合我心里关于忠诚的道义，所以我只为小玉惋惜，并不感到愧疚。公主没有责备我，大人就不一定了，大人过于悲天悯人，不如公主清醒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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